内容摘要 2004年俄国重印《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事引起部分中国学者的关注,这件本来极为平常和正常的事情却在我国学界持续发酵,被赋予了许多它本身并不具有的政治含义。国内学界在追踪和略论国外动态时应力避对史实和材料的误读和曲解,不宜凭个人之好恶刻意渲染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否则难免有误导读者之嫌。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关键词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 俄罗斯 苏共党史 斯大林 政治传播 作者 蒲国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生导师。(北京:100872) 2004年7月,俄罗斯教育部重印《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以下简称《教程》)作为高校历史教学参考书,这一事件不久便引起部分中国学者的关注。2017年底至2017年初,《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红旗文稿》、《百年潮》、《中华魂》以及《世界社会主义跟踪报告:2017》先后发文介绍,并认为俄国重印此书与普京上台后2003年前后俄教育部清理一些过多地抹黑历史的教科书,并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推广历史教科书奖励评选活动等一系列举措直接相关,其意义不同凡响。随后,国内一些学者开始在相关文章中进行引申性论证,这些引证性文章的一个基本认识是:苏联当年停止印刷《教程》是同否定斯大林、否定苏共党史、抹黑苏联历史相联系的,而再版《教程》则是俄罗斯重新肯定斯大林、恢复苏共和苏联历史本来面目的一个重要表征。从这些文章的叙事话语来看,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与《教程》出版相关的若干史实叙述问题,二是俄再版《教程》的价值判断问题。仔细阅读这些文章,一些学者的相关论述在这两个方面确有值得厘清与辨析之处。 与《教程》出版相关的 若干史实与事实叙述校勘 有学者撰文称,《教程》阐述了“从建党到1936年苏联共产党光荣革命斗争历史”[1],“众所周知,《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最后一次印刷是在1953年”[2]。“在60年代和70年代,苏联一些人还对这本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予以彻底否定。”[3]上述说法与史实并不吻合。斯大林在世时,他主持编撰的这部《教程》被称为“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基本知识的百科全书”[4],是有关联共(布)党史和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最权威教本。《教程》叙述了自1883年“劳动解放社”的建立至1937年底苏联最高苏维埃选举期间的联共(布)55的历史。《教程》自1938年出版后,在斯大林时期几乎年年再版,是苏联图书出版史上印数最多的出版物之一。①斯大林于1953年3月5日去世。但苏联并不是在斯大林去世之后马上就停止了《教程》的出版,笔者手头就有一本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出版的《教程》,其封面和扉页上都标明是1955年。也就是说至迟在1955年时,《教程》在苏联仍在印刷发行。 在1956年2月的苏共二十大上,米高扬在发言中点名批评了《教程》,认为《教程》没有全面正确地反映党的历史。[5]历史学家潘克拉托娃在发言中也对《教程》提出了批评。[6]紧接着赫鲁晓夫又在批判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秘密报告中指《教程》是一部“充满了个人崇拜的作品”[7]。此后《教程》便不再出版,取而代之的是由波诺马辽夫主编的《苏联共产党历史》。赫鲁晓夫时期批判斯大林个人崇拜,《教程》当然也在批判之列,但当时主要是为了批判个人崇拜,不存在彻底否定的问题。勃列日涅夫时期大大降低了批判斯大林的调子,更不存在彻底否定的问题。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期,在苏联党的文献里仍然可以找到很多引用和吹捧《教程》的内容。把《教程》作为“个人崇拜的百科全书”进行全面清理是80年代后期的事情。不过,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作家出版社曾经在1997年重印过一次《教程》,只是这次印刷没有任何官方色彩,所以2004年俄教育部重印《教程》时特别注明这是《教程》的第302次印刷,以显示与以前的301次印刷的官方版本之间的历史连续性。但就学术史叙事而言,俄国重印《教程》的时间间距应该是从1955年至1997年的42年,而不是如一些学者所称的从1953年至2004年的51年。 有学者在谈到《教程》在苏联停版并被彻底否定之后,话锋一转便联系到中国,说“在我国,这本书逐渐被遗忘了,如果偶然在书籍和文章里被提到,那也是贬之者居多”[8]。这种笼统的表述如果不加说明,很容易会被误解为中国在苏共二十大之后也紧随苏联停止了《教程》的出版和宣传。实际上,《教程》在中国的传播及作用是非常复杂而深远的。《教程》甫一出版即被介绍到中国,不仅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被作为中共党政干部的学习材料,而且在建国后还一度成为高校马克思主义基础课的指定教材。苏共二十大之后,《教程》在苏联不再重印,但它在中国的命运却要好得多。虽然高校政治理论课作了相应的调整,广大党员干部中也未再出现大规模组织学习《教程》的热潮,但《教程》仍然是干部必读书之一。例如,在1959年10月毛泽东离京外出视察前指名携带的为数不多的马、恩、列、斯主要作品中,《教程》仍然名列其中。[9]直到1963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开列的干部选读的30本马、恩、列、斯作品中,《教程》仍被列为斯大林五本作品之一。[10]所不同的只是它已由原来的学习马列主义的“百科全书”,变成主要用以学习和借鉴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经验了。1964年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一套8册大16开本的《教程》,该版依旧是根据莫斯科外文局出版的1953年中文版排印。1975年,由中共中央编译局重新翻译校订的新版《教程》出版,该版后来还有少量重印。1980年,民族出版社还出版了由民族语文翻译局翻译的哈萨克文和藏文版的《教程》。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和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人们对《教程》的认识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但直到今天,还不能说中国人已经完成对《教程》的清理工作。 俄罗斯2004年再版《教程》时,书后附录了著名历史学家罗伊・麦德维杰夫的《斯大林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文。这篇文章确如有些文章所说的“用大量翔实的材料生动再现了该历史教科书编撰的全过程,着重介绍了时任苏联最高领导人的斯大林对历史问题和历史教育的高度重视”。不过,需要说明的是,麦德维杰夫并不是站在褒扬斯大林的立场上写这篇文章的,而是如《教程》重印本版权页上所说――“对《简明教程》编写的历史过程和主要内容及《简明教程》在当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中的影响进行了批判性略论”。有文章还提到俄教育部下属的《高等教育》杂志在2003年第7期和第8期分两期刊载了麦德维杰夫的这篇长文。[11]但文章作者提供的这一重要学术信息是不准确的。因为第一,2003年时俄《高等教育》杂志还是双月刊,不可能有第7期和第8期;第二,《高等教育》杂志并未刊登该文。经笔者反复查证,该文似乎至今也未见在俄国内其他刊物上。 俄罗斯重印《教程》说明了什么 近年来,国内不少学者对俄重印《教程》一事评价相当高,试图用这件事情来证明俄罗斯不仅是重新肯定了《教程》本身,而且是在对待斯大林和苏共及苏联问题上的拨乱反正。如有学者撰文指出,自赫鲁晓夫时期开始完全否定《教程》,只不过是适应否定共产党的历史和社会主义实践这种政治需要的行为,是一股反共反社会主义思潮的典型表现,而俄教育部决定原样再版发行《教程》,则标志着俄罗斯在重新反思历史。[12]也有学者把俄教育部再版《教程》视为俄将正式推出权威性、还历史本来面目的历史教材的前期工作[13],是继2003年俄教育部公开取消一部抹黑历史的教科书资格之后,俄思想文化领域的又一重大举动[14]。该书的再版既是对全盘否定斯大林的一种正面回应,也是对全盘否定斯大林时期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一种正面回应。同时,由于《教程》是俄教育部下令重新出版的,带有官方意志色彩,因此可以将其看作是继取消诋毁苏联历史的教科书之后,俄官方打击历史虚无主义思潮的又一行动,进一步打击了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在俄罗斯的气焰。[15]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俄罗斯重印《教程》这件事情呢?首先,俄罗斯并不存在重新肯定《教程》的问题。《教程》在苏共二十大上被点名批判,当时主要是出于批判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政治考虑。到80年代中后期,以马斯洛夫先后《向群众谈谈列宁党的历史》(与乌索娃合作)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百科全书》为代表,利用档案材料集中揭示了斯大林对联共(布)党史的篡改。应该说,这些探讨的主旨并非就是为了要抹黑斯大林,抹黑联共(布)党史。反过头来看,这些探讨成果也是经得起历史检验和推敲的。重印《教程》时麦德维杰夫撰写的《斯大林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文,就其基本立场与基本结论而言与以马斯洛夫为代表的学者并无不同。就政治倾向而论,曾经撰写过《让历史来审判》等作品而闻名的麦德维杰夫本人就对斯大林持理性批判的立场。俄教育部重印《教程》时选择麦德维杰夫为其撰写类似跋文的评论文章作为附录,就这一点来看,也不存在所谓的拨乱反正问题,所谓“随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再版,对斯大林的评价开始趋于客观”之说就更属臆断了。 其次,俄罗斯重印《教程》是作为历史专业师生的教学参考书,而不是作为教科书使用的。《教程》出版于1938年,对联共(布)历史的叙述截止到1937年底。60多年之后,早已时过境迁的俄罗斯不可能把它作为教科书使用。《教程》在重印说明中说得非常清楚:该书的阅读对象是祖国历史和政治科学领域的学者和专家,对大众媒体和宣传工作者来说也颇有意思。而且该书只重印了1500余册,销售去向也主要是各高校图书馆。所以,不应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俄罗斯国内找不到合适的历史教科书才重印《教程》的。事实上,俄罗斯国内历史教科书很多,而且各种观点的教科书都不难找到。我们在向国内介绍俄重印《教程》时不应有意无意地模糊教科书与教学参考书之间的区别,以免误导读者。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教程》的再版在俄国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所谓引起各方强烈反响之说难免有夸大其辞之嫌。 再次,把《教程》列为历史学专业教学参考书是很平常也很正常的事情,不宜作过分联想。《教程》讲述了1883~1937年间的联共(布)党史,一定程度上也是1883~1937年间的俄国史和苏联史。这本书由斯大林主持编写,代表了斯大林的观点和思想②,不仅一度发行量极大,而且作用深远。作为一种具有某种经典性质的教科书,把它列为历史专业的教学参考书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这同肯定还是否定《教程》、肯定还是否定斯大林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又同打击历史虚无主义、弘扬爱国主义有什么必然联系呢?这同我们在中共党史教学参考书目中既列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人的作品和材料,同时也列入张国焘、王明、林彪、江青等人的作品和材料一样,是既平常也很正常的事情。同样道理,如果把希特勒的作品列为主修德国史专业的学生的教学参考书,也不能说就一定暗含着某种价值判断。 又次,《教程》只是俄国历史专业诸多教学参考书中的一部,并无明显价值取向。如果俄国在重印《教程》时唯独把这本书列为教学参考书,确实可以以此说它反映了一种政治倾向。但如果《教程》只是众多教学参考书中的一本,而这个参考书目并没有特别的政治偏好,那么单独把《教程》拿出来说事就有点偏离事实了。俄罗斯高校确实有经教育部核准的历史教学参考书,并有公布的书单目录。但这个目录名单很长,《教程》只是其中的一本,对这个书单而言并不具有任何特殊意义。其一,《教程》只是被列入了俄国史教学参考书中扩展阅读文献或称补充文献部分;其二,这个文献目录单列举了近百部作品,基本涵盖了有关从古罗斯至今的整个俄国史的文献和作品,最早的一部作品是伊洛瓦伊斯基(1832~1920)于1890年出版的《古罗斯的起源》。而且这些文献和作品既有通史,也有断代史、专门史,甚至还有索尔仁尼琴的《红轮》和《古拉格群岛》这样的作品。由此也不难判定,《教程》名列其中并无多少特殊的含义。 最后,需要补充说明一点,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虽然屡屡为西方国家所诟病,但毕竟已不再是苏联时期的那种高度集权的体制,思想与文化的多元化已成为社会共识。正如普京在谈到俄国内种类繁多的历史教科书时所说:“我们可以为一点感到高兴,那就是我们不再从一个政党和单一的意识形态的角度来阐述我国的历史了。这当然是一个重大的成就。”[16]事实上,俄罗斯虽有教育部批准的历史教科书,但由于获得推荐和批准的教科书有数十种之多,教师与学生的选择余地是很大的。学生选用某种教材往往与学校的态度,尤其是任课老师的态度有很大关系。教学参考书的选用更是如此。这些书一般由学校购进后放到图书馆里,由学生自由借阅。而且作为教学参考书,即便是选择同样一本书,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看待和使用这本书,则还是要取决于授课教师的思想偏好。 综上所述,第一,俄罗斯重印《教程》之举属于历史学专业教学与探讨中的一件相当平常且正常的事情,并不包含多少特殊意义。第二,无论俄罗斯国内是否存在重新评价斯大林、重新评价苏联历史的思潮,以重印《教程》之举作为论据未免给人牵强附会之感。第三,国内学界关注国外动态应以客观的态度予以介绍,不宜凭个人之好恶刻意渲染,否则难免有误导读者之嫌。第四,学术界在引证国外史实或事实时应避免以讹传讹,这一点关于高校教师尤其需要特别注意,因为自己对材料的引征与解读往往直接作用到莘莘学子。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苏大论战史论”(05BKS 026)的阶段性成果。] 注 释: ① 据统计,自1938年问世到苏共二十大召开前,《教程》在苏联先后发行近4300万部。H.H.马斯洛夫说《教程》先后用67种文字出版301次,印数达4281.6万册。参见H.H.马斯洛夫:《〈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百科全书》,《中共党史探讨》,1989(2)。斯大林传记作家德・安・沃尔科戈诺夫在其所著《斯大林》一书中也说《教程》“出版了300多版,印数约4300万册”。参见德・安・沃尔科戈诺夫:《斯大林》,下册,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5页。2004年7月重印的《教程》封面上特别注明“这是简明教程的第302次印刷”,扉页上用大字印有“你读过《简明教程》吗?她被誉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百科浓缩,曾在世界上以126种文字,发行4280万部”的字样。 ② 人们完全有理由把《教程》视为斯大林的著作,而且是他的一部重要著作。事实上,斯大林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例如,经斯大林亲自修改、审定的《斯大林传略》就非常明确地写道:“1938年,由斯大林同志执笔并经联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审定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书出版了。”参见亚历山大罗夫等:《斯大林传略》,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135页。另据《斯大林全集介绍》一书译后记介绍:“苏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根据联共(布)中央委员会的决定编印的十六卷本《斯大林全集》……第十五卷的内容是在一九三八年以单行本出版的《联共(布)历史简明教程》。”参见波尔查洛夫等:《斯大林全集介绍》,三联书店,1953年版,第235页。 参考文献: [1][3][8][12]周新城. 必须尊重历史――俄教育部再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有感.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5). [2][11]张树华、徐海燕. 俄重新出版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红旗文稿,2017(1). [4]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4分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501. [5][6]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上).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56、783-784. [7]赫鲁晓夫. 对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 罗伊・梅德维杰夫.赫鲁晓夫政治生涯.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1:249. [9]龚育之等. 毛泽东的读书生活. 北京:三联书店,1986:18. [10]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27-28. [13]李瑞琴. 俄罗斯重评斯大林和苏联历史的社会思潮略论. 俄罗斯探讨,2017(2). [14]张树华. 俄罗斯重编历史教科书. 党建,2017(2). [15]何萍.俄罗斯意识形态领域的新变化――评俄官方对历史虚无主义思潮的反击. 学习月刊,2017(1). [16]普京文集(2002~2017).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72. 编辑 杜运泉 ,俄语论文范文,俄语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