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 任何一部传记著作,都会涉及到传主的许多具体行为,德语专业论文,有的没有多大意义,比如平日的妙言隽语,记下来不过是增加传主的性格特点。有的却是很有意义的,比如特定时期的特定选择。这样的行为,就需要作家根据充分的材料,做深度的透视。有了一个个这样的深度透视的人物传记,虽然也是一页一页的纸重叠而成,合在一起不过一两厘米厚,从深度上说,也就可与海洋的深度相比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样的写法,在传记文学著作里,是不是有操作上的便利,也就是,能不能达到叙述的流畅,艺术的完美?如果一个设想的最后实施,破坏了一部著作艺术上的完美,就是再好,用一句中国的成语说,也要弃之如敝屣的。 中国虽然有着悠久的传记文学的传统,但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前,是没有成本的传记著作的。除了单篇的传略、行状之外,最多的是史书上的列传,多是数百字,顶多不过两三千字的篇幅。传记文学这一体裁,可说是西洋的种籽,在中土开放的花卉。堪称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开山之师的是朱东润先生,他的代表作是《张居正大传》,写的是中国明代的一个首相级的人物。有意思的是,他年轻的时候,恰是在英国留学的,对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很是推崇。而包斯威尔其人,据法国传记大师莫罗亚说,乃是现代传记文学之父。严格地说,包氏此书,不能说是一部标准的传记著作,只能说是一部详尽的回忆录,区别在于,他不是全凭记忆写出,而是当时就记下了大量的笔记,以备日后作传之用。说句不恭敬的话,这种写法,很有点像中国的“起居注”。中国的封建时代,皇宫里专门有人记录皇帝的日常生活,几点用膳,几点入寝,几点召幸,就是叫哪个妃子来陪他睡觉,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叫起居注。大概从宋代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实在是我们中国的皇帝,没有约翰逊先生那么大的学问,不会编一部《英语词典》,说话又没有那么机智风趣,若有这么大的本事,每一位皇帝,都能产生一部《约翰逊传》这样不朽的杰作。真要这样,第五届国际传记文学联合会议,就不会在美因兹这个地方召开了。 像《约翰逊传》这样的杰作,因了作者特殊的经历,只会写成流畅的叙事文体。后世的传记作者,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他们大都是根据文字或采访材料,来完成他们的著作的。过多地做前面我所说的那种深度透视,势必会作用整部著作叙述的流畅,结构的完美。可以设想一下,每个深度透视,都有可能成为游离于正文的“深坑”,这样一个一个的深坑,布满著作的表面,这部著作岂不成了一条坑坑洼洼、弹坑密布的公路?读者阅读的这个小汽车,又如何能够顺畅地通过?不说读者了,就是作者,写起来也会文思阻塞,笔下不畅。 优秀的传记著作,也和任何优秀的文学著作一样,应当追求叙述的酣畅流利,让人有一种阅读的快感。 中国的古人说过,“文似看山不喜平”,在这里可以理解为透视的深度。又说,“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这里有“文”,在中国的古代是指水的波纹。可说是一种自然的表述,像湖水上的涟漪一样让人见了心旷神怡,流连忘返。这样的写作效果,可说是一种平面的表述,没有坑洼,没有障碍。 显然,深度的透视,与平面的表述之间,横亘着一个跨度绝不能说小的沟壑。优秀的传记作家,只有跨越了这个沟壑,才能写出堪称优秀的传记著作。甚至可以说,只有群体地跨越了这个沟壑,全世界的传记文学的写作,才会有一个大的飞升,才能超越我们的前人,才能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 实在说,在写《李健吾传》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以为所谓的传记,德语论文网站,不过是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把人物成长的时序,和他的丰富的经历,编织起来就行了。写清事件的过程,写出人物的性格。可以说,我是按照一个既定的模式在写的,只能说我的材料也还丰富,对人物的性格与命运的把握,也还比较准确。 临到写《徐志摩传》时,我就意识到,用这种既定的模式,绝然写不好徐志摩这个人。他只活了35岁,而这短短的一生,是那样的多姿多彩,真可说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一次又一次的婚恋,一个又一个的壮举。不说件件事都要作深度透视了,就是他交往的那些人物,比如梁启超、胡适、傅斯年、赵元任、梁实秋等等,个个都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顶极人物,哪个是省油的灯?写到这些人物的时候,你总得交待他们的年龄、籍贯、学历,与传主是怎样认识的吧?不说显得突兀,说了就是一大段,接下来再写传中需要写的两人之间的交往,文气就中断了,兴致也减少了。 这个问题,好长时间一直困扰着我,昼思夜想,难得其解。 我是学历史的,对中国古代的典籍熟稔于心,有次忽然想到,可不可以用中国古代史书里常用的纪传体来写徐志摩这个人物呢? 中国史书的纪传体,大致说来是这样的。写一个朝代,先写帝王的“纪”,再写那些次一等人物的“传”,天文、地理、经济、艺文,这些内容用“志”,官职、帝后、旁系,用“表”。主体是纪和传,所以叫纪传体。“纪”偏重时序,“传”偏重人物与事件。也可以说,纪是主干,传是枝叶,分开各是各的,合起来则是一棵主干粗壮、枝叶茂盛的参天大树。中国史书,还有个特征,叫“互见”。一件事情里涉及到两个人物,这个人物在这个传里,那个人物在另一个传里。当然有详有略,不会是一味的重复。 纪传体的史书,是写一个朝代的,我要写的是一个人物,能用这种写法吗?也不是没有担心。想到这种办法,可以达成叙述的酣畅,艺术的完整,我便鼓励自己,还是勇敢地试一试吧。 就这样,我用古老的纪传体的措施,写了一部新人物的传记。没想到的是,出版后获得几乎是一致的好评。有人说我是创造了一种新的传记体式,不敢当,因为中国古代的史书,大都是这样的体式,不过是他们写的都是一个朝代,而我写的是一个人物罢了。 这样的写法,看起来是把一部书分成了几大块,但它的好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把好些需要深度透视的人物与事件,整体地迁移到“主传”(书中我叫“本传”)之外,既达到了深度透视的目的,又避免了行文的壅塞,任何部分,任何章节,写起来都得心应手,读起来都欢快流畅。 解决深度透视和平面叙述的措施,不止这一种。我相信,还有许多更好的措施,没有被我们发现。就是我的这种措施,也不能说就是绝对意义上的成功。只能说是一种有益的探究吧。然而,这个世界,不就是在许许多多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探究中,缓慢地前进着吗? 我们这些人,聚集在美因兹,聚集在古登堡大学的这个大厅里,你说我说,呶呶不休,其最终 的目的,不也是要探究一个更好地发展我们的传记文学的好办法吗?回答提问(选四) 问:我学过俄语,我以为韩先生要用俄语发言,后来才知这不过是韩先生的幽默。我想问的是,近年来全世界的“传记文学热”,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没有促进影响,对中国社会的改革和进步,有没有一定的推动影响? 答:这是一个高智商的问题,我很愿意回答。先得说一下,在中国,对传记文学的理解,和西方稍有不同。西方侧重在文学,传记不过是文学的材料,在中国,侧重在传记,文学不过是表达的方式,或者说达到的境界。中国是个很重视历史的国家,中国的官修史书,从司马迁的《史记》,到最后一个王朝的《清史稿》,无一例外,用的都是纪传体。也就是说,用传记来记录历史。近年来的传记热,对中国作家的触动,主要体现在题材的选择和挖掘的深度上。在相当程度上,克服或者说是抑制了作家们的虚浮之气。历史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只有坦诚地面对历史,才能够正视现实并擘划将来。近年来的传记热,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几乎是同步的。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是先在“传记”的层面上得到民众的认同,然后才成为一种全社会的认同。可以说,全世界的传记热,对中国文学的促进不是那么明显,而对中国社会改革和进步的推动,却是明显的。 问:我是剑桥大学来的,我知道徐志摩这个人,韩先生写过《徐志摩传》,我想问一下韩先生,据我所知,徐志摩这样的人,很长时间里,在中国是不受欢迎的,如今在中国,徐志摩的作品能出版吗?中国对徐志摩这样的人认同吗? 答:确实是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是不认同徐志摩这样的人的,几乎没有出版过他的作品,更别说他的传记了。但那是过去,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徐志摩的作品,已大量出版,对于他的探讨作品,也有很多。光传记就不下十种。我自己不光写了《徐志摩传》,还编辑出版了《徐志摩全集》。较为普遍的看法是,他是位优秀的诗人,优秀的散文家。更进一步的看法,他还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活动家,他组织的“新月社”,在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上,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团体和文学流派。他的更大的社会贡献,还在逐渐地被认同中。 问:韩先生是中国来的,中国的社会制度是那样的一个制度,报纸、出版社都是官方办的。韩先生写了那么多的书,很令人敬佩,但我想知道的是,韩先生的写作是不是受到某种限制,也就是说,能不能自由地写作,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答:中国的社会制度,确实和西方的社会制度不同,这是不必讳言的。限制嘛,任何社会制度的国家,都会有一定的限制,只有多和少的差别,没有有和无的不同。或许中国的限制多了一些。但是,关于一个成熟的,优秀的作家来说,只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可以明确表达的意思。在这上头,对一个文学作家与对一个政论作家,是不同的。关于一个文学作家来说,自由或许是一种直露,含蓄婉转,意在言外,或许是一种更高的文学的境界。它不光需要技巧,还需要更高的智慧。从这点上说,如果诸位和我同样优秀的话,我肯定比诸位要更为优秀一些。 问:韩先生说自己不是大牌作家,理由是前面有中国的司马迁,还有德国的歌德,这话让我听了很吃惊,能这样说自己吗? 答:我说他们在我前面,没说他们在我后面,莫非我说他们在我后面就好了?不太妥当吧。这位先生先说他很吃惊,现在又笑的这样开心,谢谢啦,我没有想到我的发言会有这样好的效果。 2017年7月28日于美因兹市古登堡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