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1980年代,画家陈逸飞去一位犹太妇人家做客。这位太太一开门,就用沪语问:“侬是上海人伐?”其语音语调的纯正,令陈逸飞惊讶。此后十几年过去,但凡陈逸飞由梦,梦里都会出现这句上海话。 中国论文网 那一年,法国影星苏菲玛索来上海,法语论文范文,径直地去了上海博物馆。她知道那里的青铜十分好,看得痴迷也疑惑。请教馆内工作人员,无奈言语不通。有一位中国老太太,戴一顶红色法兰西帽子,一边接过苏菲玛索问题,一路讲了过去。苏菲玛索的惊讶程度同陈逸飞一样。这位中国老妇人的法语地道得不得了,一点外省口音都没有。 老太太有一个很中国气派的名字:蓝鸿春。 别人都叫她蓝老师。 蓝老师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教了几十年的法语。 父亲在广慈医院(瑞金医院)做院长。这所医院是法国教会医院,震旦大学就在医院边上,分法、文、理工、医四个专业。法语为第一语言。 父亲从小在法语学校读书,毕业,在法国机构工作,深得法国文化浸润。 1942年,父亲把她送到震旦大学读法学。那一年她17岁。 毕业的时候,蓝老师拍了这张照片。 真真的是泛了黄的照片,闻得到岁月的味道。 每一天的阳光都是崭新的,像水,像空气,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是记忆因了这张照片,依旧的新鲜。 学校里,是永远的法语。无论上课,唱歌,演戏,还是写作业。 回到家,是永远的上海话。就像宋氏三姐妹,要么英语,要么上海话。 我和蓝老师讲普通话,她恳切地望着我问:我能说上海话吗? 她家的房子是法租界里的石库门。低楼铺的是法国瓷砖。 早上,在绝对中国、绝对上海的客堂间里喝法国的沙滤水,还有法式的土司。 蓝老师的父亲给子女完整的西方现代教育,同时要求他们恪守中国的传统文化。 有一年,蓝老师请我吃饭。去的时候,她在打字机上打字,是二战时期的那种老式打字机。她摘下眼镜,匆匆地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又回到了打字机前。她说,对不起,请你等一下,我就好的。这是给学生的考卷。 打字机边上是一个白色的巴洛克风格的玻璃橱,一堆器皿里,两瓶法国香水婀娜非凡。古铜的盖子,琥珀液体,在黄昏的光线下,就像一种诱惑。 蓝老师说,香水是祖父去越南做生意的时候买了来送给祖母的。说着,她去翻箱子。这箱子是嫁妆的一部分,很深,蓝老师的半个身子全埋在里面了。 蓝老师从箱子里翻捡出两双法国四十年代流行的黑色玻璃丝袜,镂花,是有枝叶的玫瑰。也是祖父买来的。 我把手伸进丝袜,皮肤上好像多了一层欲望。 1949年,蓝老师在震旦大学附近的伯多禄堂结婚,曾经穿过。蓝老师说,牢得不得了,穿不坏的。现在倒是不舍得穿了,要作纪念。 如此性感美艳的东西,均是来自一个男人的眼光,便忍不住要去想起杜拉丝笔下的那个中国男人,以及那辆致命的黑色轿车。 后来看见蓝老师祖母的照片,实在是一个很矜持的美女。 蓝老师忽然想起是请我来吃饭的,赶紧跑去厨房,一会儿,一个托盘端了上来。 罗宋汤,土豆色拉,黄油,果酱。 蓝老师说,主菜是烙蛤蜊,从红房子学来的。没有烙蛤蜊的烤盘,法语论文,不过没关系,自己拿钢精锅子做了一个。 从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子,似乎都有这样的能力。即使是在煤球炉上,也可以烤出一丝不苟的土司。 蓝老师有一个同学,姓朱,家里是望族,父亲亦是法国教会的,住在绍兴路5号的一幢华美的洋房里,花园很大,可以打网球。同学生日,他们在草坪上开派对,留声机里是爵士和法国女歌星。 我问:有那里的照片吗? 蓝老师说,有的,你来拿,我请你吃烤牛排。 九十年代初,她突然给我电话,说要请我吃饭。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饭店里,她点了贵妃鸡。她说,我要去法国了。我去那里读一个博士。 天呐!六十四岁,去国外读博士。 我惊讶,更是钦佩。 她没有太多的钱。她和年轻人一样,勤工俭学。给公寓楼分信,给初到法国的留学生补习,也替他们的权利写诉状,上法庭。 在巴黎,住的地方,靠近先贤寺,闲下来,就去里面坐坐。她喜欢坐在居里夫人面前。 期间,她回来,约我在“新天地”。一顶红色的法兰西帽,喝意大利特浓咖啡。 我去巴黎的时候,她给我一张巴黎地图,一张地铁联票,特别关照我,奥塞博物馆你一定要去的,一个旧火车站改建的艺术仓库。她还说,要吃便宜的午餐,就去学校的食堂。要买便宜的香水,就到中国大使馆开设的学生处。 蓝老师做人的世俗标准是:可以帮人就帮人。在巴黎,她几乎成了中国人的导游和留学生的生活指导员。 七十岁的时候,蓝老师以“优秀”的评语在巴黎社会科学院拿到了法国文学博士学位。 巴黎的中法律校聘请蓝老师执教。这样,她就在巴黎呆了12年。 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作家协会的一个客厅里,吃玛格莱特小甜饼,听周克希先生读他新近翻译的法国名著追忆逝水年华。 我说,你读得真好,简直是要入迷了。 周克希说,是蓝老师教得好。你比我幸运,可以在她家里吃法国菜。我见她,是要必恭必敬的。 周克希原先的法语老师,也是外国语学院的教授,一个很谦卑的绅士。他觉得自己的法语里有无锡口音,怕作用了学生,所以就把周克希推荐给了蓝老师。 蓝老师是作为法国教师退休回上海的。 年纪大了,不能戴着贝雷帽骑在自行车上穿梭了。 我去看她,她总是送我法国香水。天知道她囤积了多少。 最出怪的一次,她拉开大衣橱,拿出一件酱紫的羊绒大衣,执意要我穿上。很轻柔,很温暖。 蓝老师说,这是在巴黎买的。这件已经给别人了。你喜欢,明年我去,帮你带。 法国,蓝老师定规是一年一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