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斯切潘来说很清楚:复仇和反抗。只有在组织里,才能更好地复仇和反抗;也只有在铁的纪律下,这个组织才能存在下去。 但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斯切潘也不会这么简单。这里有三个问题需要澄清: 首先,斯切潘“让别人死,自己不死”决不是怕死。他一点儿也不怕死。他刚一回到组织就要求到第一线去投炸弹。投炸弹——让别人死,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这个意义就在复仇与反抗之中。他认为只有他才最懂得复仇和反抗。复仇和反抗就是正义,或者说,以正义的名义复仇和反抗。被复仇之火燃烧着的他当然也想到死的问题,但那决不是自杀,他会越狱,会英勇就义,就是不会自杀。他之所以不自杀,是因为仇是复不完的。在斯切潘心目中的“别人”看起来很具体,就是指大公;但如果把大公看成是一个阶级的代表,再加上与这个阶级有意无意站在一起的人,加上偶然与大公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两个孩子,这个“别人”的概念就已经模糊了。它实际上指整个旧世界。斯切潘曾问多拉:“要炸毁莫斯科,需要多少炸弹呢?” 其次,斯切潘之所以不会自杀,除过他要复仇和反抗外,就自杀的抽象意义而论,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当卡利亚耶夫说他随时准备象日本人那样自杀或冲到马蹄下时,斯切潘说:“必须有强烈的自爱,才会自杀。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能自爱。” 自爱,就是珍爱自己身上的良心、清白、道德感、羞耻心,以及独立作出决定的权利(包括处置自己的生命)。以自爱之心对人,就是温情。 问题是:在为正义而战中,需要不需要温情? 斯切潘也爱,爱正义,但决不是那种心驰神往,温情脉脉的爱,而是满怀复仇和反抗怒火的爱。 这种爱在复仇和反抗之火平息后才会出现,它指向全人类,指向未来。斯切潘是为人类、为未来活着的。斯切潘是真诚的。说他以正义的名义进行复仇,不如说他为正义而复仇,为正义而反抗。 正因为他是为正义而活着,为人类而复仇,所以他才不相信会有什么个人的、私下的爱。 斯切潘这种人向我们提出两个重大的哲学问题。一是时间,一是界限。 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当卡利亚耶夫说:“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投身革命”时,斯切潘则说:“我不热爱生活,而热爱生活之上的正义。” 卡利亚耶夫为生活而正义,所以他要自爱,要清白,要温情; 斯切潘为正义而生活,所以今天或当下是不足挂齿的。重要的是明天,是正义,是人民或全人类。 既然明天高于一切,目的高于一切,那也就是说成功高于一切;至于今天怎么样,用什么手段保证成功,当然就不重要了。 斯切潘刚一上场就对乌瓦诺夫说:“人人都说谎。谎话要说得圆,关键是要做到这一点。” 为了炸死大公,该不该同时炸死两个孩子! 多拉说:“即使在破坏中,也有个顺序,也有个限度。” 斯切潘:(激烈地)没有限度。其实,你们并不相信革命。(除了雅奈克,所有人站起来)你们并不相信革命。如果你们完全彻底地相信,如果你们确信,我们通过牺牲和胜利,定会建起一个摆脱专制主义的俄国,而这片自由的土地终将覆盖全世界,如果你们不怀疑到那时候,从主人手中和成见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么,两个孩子的死又有多大分量呢?那么,你们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切权利,一切,你们听清楚了。如果你们顾惜他俩的生命,裹足不前,这就表明你们对自己的权利没有把握。你们不相信革命。 不幸的是,斯切潘说对了。卡利亚耶夫和多拉反驳得最激烈,但也正是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最怀疑。 乌瓦诺夫是第二种人的代表。为了使自己不死,他也不愿意杀死别人——不管这个别人是谁。 使自己不死,就是直面自己的勇气,就是不对自己撒谎。乌瓦诺夫一上场就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惯于说谎话,仅此而已。” 他愿意参加革命组织,也愿意为推翻专制制度贡献力量。但让他去扔炸弹,他的双手直发抖。对自己真实,就是要敢于说出这句话:“我害怕,法语论文题目,并为害怕而感到羞耻。” 是不是怕死呢?不是。至少不是怕与大公同归于尽或被敌人吊死——如果这是必不可免的话。但让他去选择死——首先是让别人死,哪怕这个别人就只指大公,他也干不了。 首先,法语论文,是他太热爱生活了。对一个太热爱生活的人来说,他几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恶。所以他说“我一直不相信真的有秘密警察。” 炸弹与他所理解的生活太不协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