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陆军腰带[俄语论文]

资料分类免费俄语论文 责任编辑:阿米更新时间:2017-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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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奖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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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晓丽的《俄罗斯陆军腰带》巧妙地利用腰带这个象征性物品,描写了中俄两军交往中因文化背景、生活习惯和军事传统等方面的异同而引起的误解,准确地刻画出秦冲、鲍里斯两人以至两国军人不同的精神气质,通过他们的碰撞、理解、合作和感悟,表达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军人伦理的思考和认识。著作延续了短篇小说写作的优秀传统,小中见大,显示出对复杂经验宽阔、准确的把握能力和精湛机敏的叙事技巧。
  秦冲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鲍里斯,更没想到会在远离中俄边境的地方见到鲍里斯。
  秦冲迅速地瞥了一眼鲍里斯的肩章,心当即就被狠狠地抓挠了一下,妈的,这家伙都上校了!
  秦冲中校,虽然看上去只比上校差一级,但中俄两军编制不同,鲍里斯的上校上一级就是准将了,秦冲的中校上面还有上校、大校,然后才是将军,这中间差了不止三级呢。秦冲立刻觉得两个臂弯同时发痒,心想这回神经性皮炎指定是要犯大发了。
  你好,秦!鲍里斯离老远就大叫。秦冲赶紧迎上去,一边喊,老鲍,你好!一边瞄住鲍里斯的手臂动作,恰到好处地跟他同时抬手敬礼,既避免了低一级先敬礼的尴尬,又不失热情和礼节。
  直到跟鲍里斯的手握在一起之后,秦冲才正式开始兴奋。鲍里斯的手仍旧很不军人,厚软且潮热。从前秦冲每次跟鲍里斯握手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自己握的不是鲍里斯的手。换句话说,就是秦冲认为凭鲍里斯这家伙的手不该这么温厚,因为秦冲尝过这只手出拳的滋味。但今天,鲍里斯那多毛而温厚的手却让秦冲倍感熟悉和亲切。毕竟,他们是老相识了,不管当年秦冲多么烦这个倒霉的鲍里斯,但多年之后意外相见,特别是在中俄联合军事演习的野营村相见,还是令秦冲十分高兴的。
  秦冲和鲍里斯是名副其实的老对手了,当年他俩都是边防连长时,曾守过同一段国境线,只是他们各为其主,一个在国境线这边,一个在国境线那边。一般情况下,国境线两边的边防军人是难得互相照面的,因为两国的哨所之间有固定的距离,巡逻线路也大多只并行不交叉。但他们这里不同,秦冲和鲍里斯守的是一段黑龙江,这江冬天封冻,夏天开化,所以哨所和巡逻线路就总得随着季节不断变化。夏天的情况比较简单,宽阔的江面把他们分别隔在两岸,两个边防连只隔江对峙着就是了。偶尔会发生一些行船偏离江心进入对方国界的情况,但大多不用你管他就会自行调整回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麻烦的是冬季。冬季黑龙江会封冻,封冻之后江面上不仅能走人,跑载重车都没问题。所以一到了这个季节,方方面面就都活泛起来了,偷越国境的想趁这个时候跑人,偷关的想趁这个时候倒腾货,还有那些在江面上凿冰捕鱼的,你一眼看不住他就可能凿到外国领土上了,稍不留神就会给你凿出个边境纠纷来。所以,每当进入冬季,两岸的哨位就开始跟着冰冻的江面,从岸边一点点地向江心推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冲的神经性皮炎开始准时发作。随着哨位不断地向江心的国境线推进,秦冲的两个臂弯内侧的皮肤就会越来越红越来越痒。直到哨位推到了江心,直到两国哨兵鼻子碰上了鼻子,直到秦冲跟鲍里斯两个眼儿对上了眼儿,秦冲的神经性皮炎就彻底大发起来了,痒得那叫一个抓心挠肝,扛不住劲儿时真恨不得拿刀把整块皮给片了去。
  起初秦冲并不怎么烦鲍里斯。鲍里斯会讲汉语,是莫斯科大学汉语专业的,比较好沟通。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秦冲觉得鲍里斯虽说不是陆军专业,没有伏龙芝那样令人信服的背景,但看上去很军人,身姿挺拔,着装严谨。俄军那时的服装比咱讲究,鲍里斯即便外面套着迷彩短大衣,也会束紧腰带,领口处露出一截体面的领带,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鲍里斯脚下的皮靴都擦得锃明瓦亮。尽管后来秦冲知道鲍里斯的皮靴并不是他自己擦的,但秦冲还是很欣赏鲍里斯的军容军姿。军人嘛,秦冲说,就得有军人气质。秦冲是很在意军人气质的,可惜那时咱的军装不给撑腰,想御寒就得把自己穿成个棉花包。秦冲是坚决鄙视棉花包的,所以在棉花包和气质中间他当然地选择了气质,也就是说在保暖和挨冻之间他当然地选择了挨冻。这就把秦冲弄得很悲壮,无论是巡岗查哨还是处理边境问题,只要是出现在俄军面前,特别是出现在鲍里斯连长面前时,秦冲准穿得周吴郑王的,而且冻死不服软,嘴都瓢了还叫硬,声称自己是耐高寒的优良品种。其实,连刚下连的新兵蛋子都看得出,秦连长是在跟对面的鲍连长较劲儿,比的是军人气质。
  秦冲开始烦鲍里斯是因为菜地的事。秦冲的连队有一块著名的菜地,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在高寒地区开出这么一片菜地不容易。要知道,这里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只能抢在这三个月里种菜,而且还不是什么菜都能长,什么菜都能长得好。秦冲的连队不仅在这里种出了菜,而且还把菜种得瓜有瓜样果有果样,很给连队争脸面。这菜地自然就成了秦冲的宝贝,只要有人来连队,秦冲准会领着人家去菜地参观。
  边境气氛趋于缓和之后,两边的连队有了较多的接触,时不时就在一起搞个联欢。有一次联欢后,秦冲为了表达热情,当然也是为了在鲍里斯面前显示,就把他们领到菜地参观。而且当场发给俄军官兵每人一个塑料袋,让他们进菜地自己摘点黄瓜西红柿带回去。这下可把俄罗斯兵们乐疯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冲进菜地,不一会儿一人就摘了满满一袋子黄瓜西红柿。秦冲注意到鲍里斯没进菜地,但当时没往心里去,以为鲍里斯是端着,或是不想弄脏了自己的皮靴。
  不久后,他们又搞了一次联欢活动,联欢活动的最后一项仍旧是安排俄军去菜地里摘菜。令秦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要给他们发塑料袋,他们就一人从腰间拽出了一个大编织袋,人家自己早就准备好了。一看这架势,秦冲就知道坏了,地里哪有那么多黄瓜西红柿呀,要是把那些大编织袋都装满,这菜地立马就得罢园了。可既然把人家领来了,就不能不让人家把口袋装满。秦冲翻眼去看鲍里斯,见鲍里斯竟像没事人儿似的,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秦冲心下一沉,立刻稳住神儿,命战士们赶紧抢在俄军前面砍大头菜往里装,尽量减少我军的损失。
  送鲍里斯走之前,秦冲意味深长地问鲍里斯,老鲍,看来你们很喜欢我们的菜地呀。   鲍里斯说,是的是的,你们的菜地很有趣。
  秦冲立刻跟上一句,你们也可以种菜地嘛。
  不不。鲍里斯连连摇头。
  不会种不要紧,秦冲说,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技术帮助。
  不不。鲍里斯还是摇头。
  菜种菜苗也没问题,秦冲又说,我们育苗时给你们带出来就是了。
  不不,鲍里斯更加坚决地说,不是这个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秦冲问。
  鲍里斯说,问题是,我们不是农庄,是军队。
  秦冲当时就卡壳了。
  秦冲怎么也没想到鲍里斯竟能连骨头带筋地扔出这么难啃的一句话。这句话让秦冲在暗地里悄悄地啃了好长时间。啃没啃出名堂不知道,反正打那以后秦冲对菜地的热情明显不如从前那么高涨了。也就是从那时起,秦冲开始越来越烦鲍里斯了。只是那时秦冲的烦基本上还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没达到后来那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眼前的鲍里斯仍旧身姿挺拔,皮靴锃亮。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鲍除了军阶有变化,其余方面似乎毫无变化,连神情都跟原来一样。见鲍里斯也在打量自己,秦冲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子。
  秦冲今天穿的是作训服,脚蹬一双高�作战靴,裤脚松松地塞在靴腰里,头戴一顶特种兵的贝雷帽,帽舌斜斜地压在眉峰处。秦冲知道自己身上这套装束野战味十足,更知道这种粗野的美很适合自己。好好看看吧,秦冲不无得意地想,今非昔比,现如今该轮到你老鲍眼馋我了吧?
  果然,秦冲如愿以偿地在鲍里斯的眼里看到了赞许羡慕的亮光。
  秦冲对鲍里斯他们这支部队印象一般化。
  秦冲的特战营一进野营村就开始清理营区环境,整理内务。秦冲检查了一圈,以他的严苛都没挑出什么毛病。鲍里斯那边的俄罗斯兵可倒好,背包都没拆就撒丫子放了羊,眨眼间就把七个球场全占满了。秦冲过去看了一眼,简直没个样,光大膀子的光大膀子,穿大裤衩子的穿大裤衩子,满场呜嗷乱叫不说,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当场打断了一根胳膊。
  这事要发生在我军这边就完了,还没上战场就自损战斗力,从上到下谁也别想躲过这个处分了。秦冲想到鲍里斯情绪不会好,丢人丢到外军面前,把人丢大发了。所以秦冲趁午后的空隙时间,特地整了两瓶好白酒去看望鲍里斯。鲍里斯喜欢喝白酒,大多数俄罗斯人都喜欢喝烈性酒,而且特别喜欢喝中国的白酒。从前他俩每次在一起喝酒,鲍里斯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秦冲却从来不醉,秦冲的酒量一般人都比不了。其实鲍里斯的酒量也不小,只是他太贪恋酒,鲍里斯喝酒那架势活像是在讨便宜,多讨一杯是一杯。秦冲挺瞧不起鲍里斯上酒桌的那副德性,但这并不妨碍秦冲每次喝完酒都张罗着给鲍里斯带两瓶好酒回去。一码是一码,秦冲说,我跟鲍里斯之间是国际关系,都国际了咱就得表现得大气。
  跨过野营村中间那条象征国境线的小路,穿过俄军野战帐篷群,秦冲注意到每个俄军帐篷门口都有一个擦皮靴的搭脚架,心想,看来前苏联军队的传统一直没丢弃。秦冲听说五几年我军向苏军学习时,学的第一课就是擦皮靴,想到鲍里斯脚上那双永远锃明瓦亮的皮靴,秦冲不由得笑了。
  俄军军官公寓在野战帐篷群的后面,是几排专门为他们搭建的轻体房。在这一点上,俄军跟我军完全不同,他们可不搞什么官兵一致,他们官就是官,俄语论文范文,兵就是兵,等级森严得很。秦冲这个营长可以和士兵一样住野战帐篷,但他们一个小排长都得住在军官公寓。
  秦冲挺不屑地走进俄军军官公寓,发现这里的设施真他妈的全,不仅有洗衣间、淋浴间,甚至还有个台球室。秦冲站在连接几排轻体房的回廊中间,一时竟不知该向哪里去寻鲍里斯了。左面那排房间有声音,秦冲转向左面,却猛然撞见了一个肥胖的俄罗斯女人。那女人只穿了短裤和胸罩,正在用一条大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见一个中国军人闯了进来,胖女人尖叫了一声跑回屋去,随着房门嘭地一声碰死,里面传出一阵哈哈大笑。
  秦冲十分尴尬,知道自己误闯了厨娘们的住处,赶紧退了回来。秦冲知道俄军士兵不做饭,部队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这些厨娘。今天秦冲还特地安排分管伙食的副营长去俄军食堂参观,让他了解外军的配餐方式。结果副营长一回来就乐不可支地向秦冲学,说那些厨娘做饭像配药,土豆削了皮再称重,最可笑的是一锅下好几十斤土豆,多一个也得从秤上拿下来……这有什么可笑的?秦冲没好气地瞪了副营长一眼,这叫科学配餐懂不懂?这叫严格按体能需要控制卡路里懂不懂?不懂就向人家学!
  秦冲让副营长去跟人家学是有缘由的。俄军刚进驻当天后勤来不及展开,所以第一顿饭是联合指挥部安排的。我们中国人热情啊,而且我们表达热情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让客人多吃,吃得越多越说明我们心诚,越显得我们大方好客。负责分餐的那几个兵也不知是得了谁的令,铆足了劲儿抡大勺子,个个餐盘都装得溜满。秦冲在一旁冷眼观看,发现许多俄罗斯兵看到面前那一大盘食物都面露难色,心里真替他们愁得慌。秦冲毕竟跟俄军有过接触,知道人家俄军的食物都是经过计算配比的,吃饭不允许剩,分给你多少就得吃进去多少,不像我们剩了可以随便倒掉,心想这吃又吃不进,剩又不能剩,倒又不让倒,还不把人撑出毛病呀?果然,没过一会儿那边就出毛病了。原来一个列兵实在吃不下去了想偷偷倒掉,结果被鲍里斯当场抓住。鲍里斯把那个列兵按在墙上足足地训了半个小时,最后到底逼着列兵把半盘子剩菜全部塞进了嘴里。秦冲知道鲍里斯这是在杀鸡给猴看,更知道鲍里斯这是故意做给中国军人看,否则他犯不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足足训上半个小时。秦冲看出鲍里斯做得很成功,那个列兵被逼着往嘴里塞食物的痛苦模样,的确把在场的所有中国军人都镇住了。秦冲也看出在场的中国军人普遍对鲍里斯产生了不满,但秦冲心里没有不满,因为秦冲一直很赞赏外军的配餐制度。当年秦冲在土耳其接受魔鬼训练时,就曾得益于那里的配餐制度。SAT特训营严格按照体能配餐,学员给什么就得吃什么,给多少就得吃多少,那时秦冲被逼得连生牛肉都能吃了。回想SAT的训练那么艰苦,如果没有严格的配餐制度,身体恐怕是很难支撑下来的。   秦冲终于找到了鲍里斯。鲍里斯正在轻体房围成的院落中间晒太阳,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闭目仰靠在躺椅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午后的阳光流金一样从鲍里斯那多毛的身体上流淌下来,漫过青草地,漫过矮树丛,在鲍里斯的周围蔓延出一片金黄色的宁静。
  秦冲刚想招呼鲍里斯,突然看见了鲍里斯脱在旁边的衣服,目光一下子定在了搭在衣服上的那条腰带上。那是一条皮质优良的俄罗斯陆军腰带,棕黄色的皮带条上用明线扎出规则的菱形图案,纯铜卡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秦冲熟悉这种腰带,这腰带最独特的地方就在卡头,一般的腰带卡头上只有一个钉,这种腰带的卡头上却有两个钉,腰带上的钉眼也相应的有两排。秦冲曾在身上比量过这种腰带,说实话他很喜欢,他觉得这种双钉的腰带比单钉的扎在腰上更牢靠。秦冲觉得最不牢靠的就是我军现在用的这种腰带,卡头太民用化,时尚但不踏实。
  默默地盯着那条俄罗斯陆军腰带,秦冲忽然间就没了兴致,连招呼都没跟鲍里斯打,就扭头匆匆离开了。
  正式演习之前的两军合练进行得很顺利。这次演习主要是为加强中俄两军的联合反恐能力,要求多兵种配合,应用多种手段打击恐怖分子。所以秦冲的特战营在演练中就显得十分抢眼,他们一会儿出现在空中,跳伞在指定地点降落,一会儿从超低飞行的直升机中直接跃向地面,一会儿又沿着立陡立崖的墙壁向上攀爬……俄军的表现也相当不错,他们对陌生环境的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进入了情况。特别是他们的空降兵部队,虽然没展示他们的伞兵战车,但空降兵天女散花般突然密集地出现在空中,然后迅速落地集结,眨眼间就能投入战斗,还是很令人赞叹的。
  一切正常,只需再预演一次,就开始正式演习了。但秦冲的神经性皮炎此时却莫名其妙地发作了。秦冲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又想不出为什么不踏实。演习前的各项准备工作检查过无数次了,各个关键环节也交代过无数次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近两天野营村的空气明显轻松了许多,我军的北方军区歌舞团来慰问过了,俄军的远东军区歌舞团也来演出了,演习前的紧张气氛因此掺进了一些类似年节的喜庆味道。但这都不是问题,秦冲挠着臂弯想,而且按照我们通常的说法,这还有鼓舞士气、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影响,所以问题应该不在这儿。
  秦冲的神经性皮炎果然不是白犯的,他很快就追本溯源嗅出了野营村里的异样味道。秦冲发现有士兵在暗地里悄悄地跟俄罗斯士兵交换物品,而且这种情况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最令秦冲担心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按说,两个不同国家的军人整天碰鼻子碰脸地在一起厮磨,互相赠送点小礼物算不得什么。但以秦冲的边防工作经验来看,外事无小事,只要沾了外事的边,即便是小事也能演化成大事。所以从打一进野营村,秦冲就在特战营里多次强调不许私自与外军交往,不许与外军交换物品。但在野营村里住着的可不只是秦冲一个特战营,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与俄军你来我往弄得挺热乎,兵们自然就会好奇眼馋,自然就会心头发痒。何况那些俄军士兵又经常主动出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兜里掏出个领花、帽徽、兵种符号什么的,强烈要求跟你换东西。天下的军人没有不喜欢军品的,这些东西谁看见谁动心,谁摸着了都不想撒手。如果只是偶尔换个一两次倒也罢了,小来小去的换换也就罢了,可你想,士兵身上能有多少东西可换,换来换去不就开始动用下发给个人的装备了嘛,一动装备问题不就大了嘛。在秦冲看来,装备是军人躯体的一部分,是军人战斗力的一部分,躯体和战斗力怎么能随便拿去交换呢?要论喜欢,恐怕秦冲比谁都喜欢这些东西,但喜欢归喜欢,规矩归规矩,不能因为喜欢就坏了规矩。
  秦冲决定今天晚上亲自蹲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月亮白亮白亮地顶在头上,连眼都不眨一下。这样的夜晚不适合隐蔽,却很利于观察。好在对秦冲来说根本不存在适合不适合的问题,什么样的环境下隐蔽都不成问题。秦冲选的地方不仅能藏身,还能清楚地观察到中俄两军联合岗哨的位置,甚至能借助远红外夜视望远镜看到临时国境线附近的大部分活动区域。
  秦冲很快就发现,其实进入这个区域活动的大多是军官而不是士兵。他看到几个中俄军官在一起比比画画地交谈着什么。大概是我方的一个军官在跟一个俄军少校商量换个徽章,只见我方军官准备充分地掏出两条丝巾递到俄军少校手中,俄军少校马上痛痛快快地把一枚徽章递了过来。我方军官立刻拿出一面中俄联合军演的旗标,当场就把徽章别在了上面。中俄军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旗标,嘴里不停地发出阵阵惊叹。秦冲好奇地把望远镜聚焦过去,看见那面旗标上面竟然别满了各式各样的徽章。还真有有心人啊,秦冲的馋虫顿时被勾了出来,一拱一拱地直往上顶,在心里把人家羡慕得一塌糊涂。没办法,秦冲咬住牙根想,眼馋也没鸟用,人家机关干部这么干行,咱不行,谁让咱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兵呢。
  晚些时候兵们才开始活动。兵们显然不像军官那么张扬,但似乎更加默契。联合岗哨设在临时国境线的两边,之间相距只有几米。秦冲看见刚换下岗的两国哨兵会意地相视一笑,就向对方走去,站在临时国境线两边比比画画地交流起来……
  月光洒在地上,地面泛起一层亮白色的光。秦冲心中不由得一动,这情景太熟悉了,仿佛是在那个冰封的江上,白亮的月光照着宽阔的江面,照着江心的国境线,也照着竖立在国境线两边的哨所。秦冲隐蔽在一个雪堆后面蹲坑,看见那个大个子俄罗斯兵比比画画地做出喝酒的样子,中国兵会意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俄罗斯兵的眼睛立刻红了,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中国兵却笑着把酒瓶揣进了怀里。俄罗斯兵急切地伸出手去要,中国兵指了指他的腰,意思是让他用腰带来换。大个子俄罗斯兵明白了,马上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皮带……
  不,秦冲晃了晃脑袋,赶紧把思绪从江边上拉回来,这才看到眼前竟是俄罗斯兵指着中国兵的腰,向中国兵要腰带。中国兵掏出一样东西给他看,但俄罗斯兵显然不满意,坚持要腰带。中国兵又比画了几下,俄罗斯兵就有些急了,一把抽出了自己腰间的皮带……   就在这个时候,秦冲突然从暗处跳了出来。令秦冲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同时,鲍里斯也出现在这里。
  秦冲和鲍里斯惊讶地互相对视着,这情景竟然与多年前一模一样,他们谁也没想到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会在这里重新上演!
  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接下来应该是他俩同时发出野狍子般的吼声,顿时把那两个兵吓蒙了。中国兵虽然还站得住,但脸却已经贴到了胸脯上。大个子俄罗斯兵则面孔煞白浑身发抖,像个被卡住了脖子的小动物。
  再接下来就是那条俄罗斯陆军腰带了,是鲍里斯抢过腰带狠命地抽打大个子俄罗斯兵,又扒掉俄罗斯兵身上的衣服抽打,后来干脆就把腰带调过来,用那个带双钉的铜制卡头抽打,直打得大个子俄罗斯兵在雪地上不停地翻滚号叫。
  后来就该是秦冲上场了。秦冲本想拔腿就走的,妈的丢人还来不及呢,凭什么看上人家的腰带?人家的腰带就那么好?就值得你转磨磨想辙整瓶白酒跟人家换?亏这损兵做得出来,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见鲍里斯上来就开打,秦冲心里极其不屑,心想自家的孩子自家领回去关上门管教就是了,犯不上在这儿撒野打给外人看。说老实话,秦冲急眼了也打兵,此刻他就恨不得照自己那兵的后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但打也不是鲍里斯那么个打法。首先你得爱兵,得做他的家长,待你和他都认可了这种关系,即使急眼时打他几下子,下手也会带着亲情,双方都能接受。鲍里斯下手没有情,只有暴虐,但这不关他秦冲的事,秦冲只想赶紧把自己的兵带回去处理这事。但就在秦冲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偏巧看见了血――大个子俄罗斯兵的头被鲍里斯打出血了。血汨汨地从那兵的头顶流出,流过眼眶,流过嘴角,顺着稚嫩的下巴滴答滴答地落在坚硬的冰面上。鲍里斯是不该让秦冲看见血的,看见血秦冲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血滴落冰面上的那一瞬间,秦冲突然凌空弹射出去,一把夺下了鲍里斯手中的腰带。鲍里斯迅速回转身毫不含糊地当胸就给了秦冲一拳,两个人就势扭打在一起了……
  按秦冲后来的说法,这是他这辈子打的最具有国际作用的,也是最没名堂,最不讲章法,最有失军人气质的一场架。根本就谈不上打,秦冲说,脚下溜滑净摔跟头了,那也能算是打架?
  秦冲和鲍里斯默默地对视着,俄语论文,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朝自己的兵吼叫。月光投射在他们的眼中,悄无声息地修改着从前的脚本――
  鲍里斯不仅没发火,还微微地笑了一下。秦,鲍里斯说,你们的腰带很好,我们的士兵都很喜欢。
  秦冲有些意外地看着鲍里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鲍里斯说,他只是想交换一下留个纪念,可以吗?
  秦冲没说话,狐疑地望着鲍里斯。
  好吧,鲍里斯耸了耸肩说,没关系。
  直到鲍里斯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很久了,秦冲依然站在白亮的月光下一动没动。
  下午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这雨下得毫无来由,中午还响晴薄日的,转眼间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了。很少见这么大的雨,就像头顶上决了口似的,大水倾泻而下,没几分钟野营村的大小排水沟就都爆满了。眼看帐篷就要进水了,官兵们立刻冲出去冒雨排水。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出一支部队的素质,根本不用秦冲多说,官兵们就挖沟的挖沟,培土的培土,舀水的舀水,紧张而有序地干了起来。
  对面的俄军帐篷也进水了,秦冲跑过去看了一眼,差点没笑喷,水漫进帐篷把盆都漂起来了,俄罗斯兵却什么都不顾只顾皮靴,光脚站在水里把皮靴提得高高的,好像只要把皮靴保住就什么都有了。秦冲赶紧派人去帮他们排水,俄罗斯兵这才纷纷跑出来,学着我们士兵的样子用盆往外淘水。
  像来时一样突然,大雨说停眨眼间就停了。秦冲把俄军的帐篷挨个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在检查俄军帐篷时,秦冲有了个意外的发现,他发现俄军竟然在悄悄地学我们的内务,他们也开始追求整齐划一,把牙缸摆成了一排,而且牙刷都朝一个方向倾斜。只是他们学得还不够地道,新牙刷都没开封,一看就是摆样子给人看的。秦冲心里暗自发笑,心想这形式主义真是害死人啊,一不留神把老毛子都给拐带坏了。尽管秦冲很赞成两军间应该互相学习,但毕竟文化背景不同,有些东西学得来,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硬学恐怕也只是学个皮毛而已。别的不说,俄军光膀子这一手我们就学不来。俄军喜欢光膀子,不光休息光膀子,打球光膀子,连出操都个个光着个大膀子。开始秦冲看了很兴奋,心想这招好啊,光膀子出操多痛快多酷,而且还低碳环保,出身臭汗回来冲冲就行,连衣服都不用换洗了。但细想想还真就不能跟人家学。人家俄罗斯民族就是那文化,讲究的是个“放”。咱中国人不行,咱们讲究的是“收”,凡事都得收着点,捂着点。真要是突然间拉出一个营的光膀子兵,别说老百姓会吓一跳,连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儿。
  一个俄罗斯士兵引起了秦冲的注意,这兵年龄很小,脸上泛着一层淡黄色的茸毛,一副胎毛还没褪尽的模样。秦冲经过他身边时,把他手里的毛巾碰掉了。捡起毛巾递给他之后,秦冲随手亲热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就像平常对待自己的兵那样。后来秦冲就发现自己挨个帐篷检查时,小俄罗斯兵一直跟在他身后。说不清这个小俄罗斯兵怎么会让秦冲心里忽悠一下,猛地想起了那个大个子俄罗斯兵。秦冲站住脚回过头,认真地打量了小俄罗斯兵一眼,发现他跟大个子俄罗斯兵一点都不像。但是,他的目光让秦冲觉得很熟悉。秦冲忽然明白了,正是他的目光让自己想起了大个子俄罗斯兵。秦冲其实很不愿意想到他,他是秦冲心中的一个痛。
  秦冲和鲍里斯打架之后,秦冲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个处分。之后不久,那个被鲍里斯痛揍的大个子俄罗斯兵就偷越国境跑过来了。令秦冲哭笑不得的是,当哨兵把大个子俄罗斯兵抓住带到秦冲面前时,他竟高兴得扑过来想拥抱秦冲。秦冲这会儿躲还躲不及呢,哪能还跟他往一块儿搅和,赶紧打发人把他送给边境代表去处理。
  后来边境代表来找秦冲,说大个子俄罗斯兵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军队的体罚才跑过来的,他说自己如果再不跑就会被打死。还说他喜欢中国,愿意到中国来生活,表示他可以在中国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后来听说要把他遣送回去就号啕大哭,强烈要求见秦冲。   秦冲连连摆手,说不见不见。
  见边境代表一脸内容地盯着他不吭气,又负气地说,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好像他是我什么人似的,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为他背个处分就已经够傻逼的了。
  边境代表说,大个子俄罗斯兵说不见到秦冲就绝食,他现在已经好几顿没吃饭了。
  秦冲这才没了辙,只好答应去见面。路上秦冲还想,见面非得狠训这家伙一顿,但一看到大个子俄罗斯兵的眼神儿,秦冲立刻半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大个子俄罗斯兵的眼神儿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无助。在见到秦冲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像焰火般忽地亮了起来,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目光中充满了希望。秦冲让他坐下,他立刻就坐下。秦冲让他吃饭,他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吃。他那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的眼神儿,把秦冲的心弄得乱七八糟的。秦冲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他这样的信任和依赖,自己没有办法帮助他留下来,也没有办法保证他不回到那个令他恐惧的军队。最让秦冲受不了的是,自己不仅得劝说他回去,还得亲自押送他回去。
  秦冲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亲手把大个子俄罗斯兵交给了鲍里斯。
  一看到鲍里斯,大个子俄罗斯兵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恐惧。他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秦冲,似乎在乞求秦冲的保护。但秦冲无法保护他,只能硬着心肠,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大个子俄罗斯兵被鲍里斯从秦冲身边带走的时候,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目光中充满了不解、悲伤和失望。那目光真让秦冲心里受不了,这感觉就像是把自家孩子往狼窝里送一样。秦冲咬紧牙根,目送着鲍里斯往回押送那个兵。在跨过国境线之前,大个子俄罗斯兵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秦冲一眼。这一眼,看得秦冲心里悚然一惊,那张稚嫩的脸仿佛顷刻间就荒芜了,苍老了,目光中所有的光亮似乎都熄灭掉了,像无月的夜一样没了一点生机,里面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濒死的绝望。
  秦冲的牙根终于咬不住了,他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积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秦冲的感觉没错,不久之后就得到消息,说大个子俄罗斯兵自杀了。
  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秦冲就再也没能摆脱过负疚心理。秦冲做过很多努力,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那个大个子俄罗斯兵的死跟自己没关系,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能为力。他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造成这个兵自杀的是鲍里斯,鲍里斯当然不会饶过一个偷渡的兵,当然要对这个兵施暴,这个兵实在受不了就只好自杀了。可是无论秦冲怎样说服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个兵的目光,秦冲就无法安放自己的内心,无法摆脱是自己跟鲍里斯合谋把那个兵逼上了死路的念头。
  秦冲坚决地躲开了小俄罗斯兵的目光,他不想回忆过去,不想在回忆中败坏心境。
  待到秦冲检查完俄军帐篷往回走的时候,鲍里斯才在远处出现。看着鲍里斯一身光鲜地朝这边走来,秦冲突然感到鼻子眼里一阵难耐的巨痒,冷不防打了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演习进行得很成功,秦冲的特战营在演习中表现得极为突出,最后在解救恐怖分子扣押的人质时,特种兵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出现,迅速制服了恐怖分子,成功地解救出人质,表现出了极强的机动能力和极高的特战素质,获得了联合军演指挥部的高度评价。一切都很完美,只是演习过程中我军后勤部队出了点事,一辆保障车在完成夜间无照明快速机动科目时发生侧翻,驾驶员当场死亡了。
  秦冲是从联合军演指挥部下发的通报中得知这件事的,通报要求各参演部队认真做好各项安全检查,保证演习结束后部队回撤的安全。说实在的,秦冲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秦冲看来这么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上天入地地动用那么多飞机坦克、武器弹药、车辆人员,不出事是侥幸,出个把事实属正常。所以秦冲只按惯例把通报精神传达了,让各分队按要求进行安全检查,这事在他这就算过去了。
  但很快,秦冲就发现这件事过不去了。
  清晨,俄罗斯士兵一出来,秦冲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仔细看过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没光膀子。真新鲜,自从入住野营村以来,这些俄罗斯士兵还是第一次在早上出操的时间没光膀子。不仅没光,而且个个还穿戴得十分整齐。秦冲心想,看架势今天早上俄军是不准备出操了。
  果然,秦冲见鲍里斯把部队带到了野营村的小广场上。小广场中间并排竖立着两根旗杆,上面分别悬挂着中俄两国的国旗。鲍里斯就在国旗下面整队,像是要搞什么仪式。秦冲的好奇心骤起,决定在一旁看个究竟。
  只见鲍里斯在队伍前面讲了一番话,秦冲虽然听不懂,但看得出鲍里斯的神情很严肃,所有俄军官兵的神情都很严肃。讲完话之后,鲍里斯发出了一连串的口令,只见全体俄军官兵一起摘下了帽子,低头默哀。与此同时,旗杆上的那面俄罗斯国旗开始缓缓下降,直降到半旗的位置停了下来。
  秦冲心头一震,原来俄军是在为在演习中死去的中国军人举行哀悼仪式!
  就像当年被鲍里斯当胸打了一拳一样,秦冲突然觉得心口发紧,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内心里沉睡了很久的一些东西似乎在这突然的重击下猛然惊醒了,用力地牵动着那些久已麻木了的神经,秦冲竟然感到了痛,而且是那种直抵内心的痛。秦冲依稀记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真切的痛感了。
  野营村里所有的中国军人,在那天的清晨过后都显得格外地沉闷。没有人去小广场,即使经过那里也尽量绕开中间的旗杆走,而且尽量不去看广场上空那两面一升一降的国旗。有一种暗暗的期待在军人们的心中蔓延,希望上面会通知我军也举行一个哀悼仪式。尽管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哀悼,但过去与今天不同,因为过去军人们一直把这种情况叫作事故,今天他们才幡然醒悟这其实是牺牲,是与在战场上阵亡同样的一种牺牲。在心中同时蔓延开来的还有对降半旗的期待,军人们忽然觉得这很重要,在他国的国旗为我军的士兵降了半旗之后,他们希望我们的国旗也会为一个在演习中牺牲的士兵降下。
  秦冲很清醒,他知道这两个期待一个都不可能实现。首先,在演习中举行哀悼仪式我军没有先例,其次降半旗需按死者级别报请有关部门批准。但清醒归清醒,却并不妨碍秦冲的两个臂弯越来越瘙痒难忍。果然,一整天也没有得到一点对于这方面的消息。   晚饭前秦冲再次提着没送出去的那两瓶酒去找鲍里斯。演习结束了,俄军明天就开始撤了,今晚他怎么也得跟鲍里斯单独喝上一顿,给鲍里斯送个行。别说,今天请鲍里斯喝酒,秦冲还真有点心甘情愿的意思,秦冲特地在我军餐厅订了一个小单间,还点了几个记忆中鲍里斯爱吃的菜。
  鲍里斯的精神头都在酒上,还没坐稳就开喝,没等动筷子呢两杯已经干进去了。还是那副讨便宜没够的德行,一点没长进。但今天秦冲愿意,喝多少不吝,结果不大一会儿,鲍里斯就没形了。
  鲍里斯举着酒杯说,秦,你和我喝一杯。
  秦冲问,为什么?
  鲍里斯说,不为什么,就是喝一杯。
  秦冲说不行,你得说出个道,我不喝没名堂的酒。
  鲍里斯问,什么是道?
  秦冲说,就是说出喝这杯酒的道理。
  鲍里斯想了想说,道理是我爱你,可以吗?
  秦冲乐得不行,说,不可以,我又不是女人。
  鲍里斯问,那怎么说?
  秦冲说,对男人只能用喜欢、尊敬这类的词。
  鲍里斯说,那就是我尊敬你。
  老鲍你搞错了吧,秦冲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又指了指鲍里斯的肩章,说,我有什么可尊敬的?
  不,鲍里斯摇着头说,你是个好军人。
  秦冲认真地看着鲍里斯,问,老鲍,你真是这么想?
  鲍里斯把手放在心的位置上说,是,你是好军人,从前到现在,都是。
  好,秦冲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跟你连喝三杯!
  喝完这三杯,鲍里斯突然问秦冲,秦,你看我是不是好军人?
  秦冲迟疑了一下说,你让我想一想。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你……
  为什么?鲍里斯惊讶地问,我不知道。
  这下倒轮上秦冲惊讶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鲍里斯说,你等等,我知道了,是为了那次你和我打架?可那是你的问题,是你先动手打的我。
  那我问你,那个兵,就是我交回给你的那个兵是不是死了?秦冲问。
  鲍里斯点点头说,是。
  秦冲一下子站了起来,逼视着鲍里斯问,他是怎么死的?
  在车臣,我们去车臣参战的时候,鲍里斯耸了耸肩摊开手说,他运气不好。
  秦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别难过,鲍里斯拍了拍秦冲的肩膀安慰说,他战斗很英勇,还被授予了总统签发的“勇敢”勋章。
  秦冲忽然觉得小房间里烦闷得要死,两个臂弯奇痒,便起身对鲍里斯说,老鲍,我们出去走走吧。
  鲍里斯莫名其妙地看着秦冲,焦急地说,不不,我们喝酒……
  秦冲一把抓起酒瓶子塞到鲍里斯手里,说,走吧,咱们出去喝。
  秦冲和鲍里斯两人一人拎着半瓶酒,穿过小广场,向野营村后面的小树林走去。
  老鲍……秦冲刚张嘴,鲍里斯就把他制止了,秦,鲍里斯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总叫我老鲍?
  秦冲一愣,说,不为什么,中国人就这习惯。
  鲍里斯摇了摇头说,不好。
  秦冲问,为什么不好,叫老鲍是对你尊重。
  不不,鲍里斯说,我叫鲍里斯不叫老鲍,秦,你知道鲍里斯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为荣誉而战。
  为荣誉而战,秦冲沉吟了一下说,老鲍,你这名字……
  不是老鲍,是鲍里斯。鲍里斯坚持道。
  秦冲笑了,说,好,鲍里斯,你这名字很军人,真不错。见鲍里斯高兴地咧开了嘴巴,又不无醋意地点着鲍里斯的肩章说,为荣誉而战,鲍里斯,你下一步该升准将了吧?
  不,鲍里斯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军事演习了,演习回去之后,我们部队就撤编了。
  秦冲一愣,那你要离开部队了?
  鲍里斯说,是的。
  部队知道吗?秦冲问。
  已经宣布过命令了。鲍里斯说。
  你们是在宣布命令之后来参加演习的?秦冲问。
  是的,鲍里斯说,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大家都很努力。秦,鲍里斯问,我们部队的表现可以吗?
  当然,秦冲充满敬意地对鲍里斯说,不是可以,是很好,是非常非常的好。
  谢谢,秦!鲍里斯高兴地说,可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好军人?
  你是好军人,鲍里斯,秦冲毫不迟疑地回答,从前到现在,都是!
  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果然清爽得很,秦冲觉得好受多了。两人坐在草地上,举起瓶子狠狠地撞了一下,咕咚咕咚地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口。
  鲍里斯,秦冲问,你去车臣了?
  两年,鲍里斯竖起两个指头说,在车臣打了两年仗。
  我真羡慕你,秦冲说,当了这么多年兵,我还没上过战场呢。
  鲍里斯看着秦冲说,秦,没上战场之前我也像你这样想。
  秦冲有些意外地看了鲍里斯一眼,问,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
  现在?鲍里斯迟疑着把目光转向一边,忽然又狡诘地笑了,现在我想,应该让你去上战场。
  秦冲审视着鲍里斯说,鲍里斯,你没说实话。
  鲍里斯拍了拍秦冲的肩膀说,秦,说实话你是好军人,你们是好军队,上战场,鲍里斯做了个坚决的手势说,没问题。
  秦冲笑了笑,默默地用酒瓶子撞了一下鲍里斯的酒瓶子,两个人一起仰头对着瓶嘴又喝了几口。
  小树林里看不到月亮,但有月光。月光被切成碎末洒在地上,洒出了满目的斑驳,眼前的一切就显得不那么清晰了。秦冲和鲍里斯抬眼向远处望去,远处天空中飘扬着的两国国旗,在月夜里却显得分外清晰。
  秦,鲍里斯指着那两面一高一低的国旗问,这是为什么?
  怎么说呢?秦冲想了想说,这么说吧,我在土耳其接受训练时有个体会,两个军队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各家有各家的生活方式,习惯了就只觉得自己的好,就算发觉了人家的好,也不会轻易就学,因为不习惯,还因为没有积累一时学不来。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不,鲍里斯说,我不明白。
  原来我也不明白,秦冲说,后来到了土耳其才深有体会,等到学习回来以后,我想把从外面学到的东西移植到我们军队时,这种体会就更加深刻了。
  鲍里斯说,我明白了,就是我们的腰带好,你们的腰带也好,但不可以换?
  秦冲大笑,说,胡扯,这哪儿跟哪儿呀?腰带有什么不能换的?
  鲍里斯立刻跳将起来,大叫了一声,好,那我和你换腰带。
  换就换,秦冲也跳了起来。其实秦冲一直希望能得到一条俄罗斯陆军腰带,只是没有机会。在边防当连长时他得在战士面前绷着,离开边防后就再没这种可能性了。现在鲍里斯主动送上门了,他心里正巴不得呢。
  秦冲抽下自己的腰带在手里掂了一下,腰带很打手,皮质厚实,卡头漂亮。要离手了,秦冲才发现这腰带真的很好,难怪俄罗斯兵红着眼到处寻摸着换呢。可自己为什么一直没觉出好呢?是因为自己的东西不新鲜,整天系在腰上没感觉,就把好给忽略掉了吗?
  秦冲接过鲍里斯的腰带仔细地端详着。没错,正是他喜欢的那种俄罗斯陆军腰带,纯铜的卡头上面并排有两个钉,棕黄色的皮带条上也相应地打了两排孔,整条皮带都用明线扎出了规则的菱形图案。往腰上扎的时候,秦冲才觉出有些不方便,两个钉眼不是一下就能找准,皮质也显得过于粗硬了些。但这腰带系在身上真的很妥帖,很紧实,很有束缚感。
  换完腰带,两人笑看着对方。
  干了怎么样?秦冲举着酒瓶子问。
  没问题!鲍里斯也举起酒瓶子回答。
  为什么干呢?秦冲问。
  为了……鲍里斯在腰上拍了拍说,为了腰带。
  对,秦冲说,就为了腰带。
  两个瓶子重重地撞在一起,撞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一仰头,两人把瓶里的酒全干了。
  痛快,秦冲说,鲍里斯,我那儿还有两瓶好酒,明天给你带上,回去……话音未落,就见鲍里斯站不住脚地开始往下出溜。秦冲赶紧伸手去拉,一把没拉住,竟和鲍里斯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醉中的鲍里斯把秦冲抓得很紧,他们像当年打架似的在地上打起了滚,秦冲好不容易才把压在身上的鲍里斯掀掉,两个人就那样摊手摊脚地并排躺在了草地上。
  斑驳的月光从林间洒落下来,迷彩一样涂满了他们的全身。
  借着月光,秦冲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胳膊平整光滑,神经性皮炎竟奇迹般地好了……
  2017年岁末
  于大连天源山庄
  原载《西南军事文学》2017年第2期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马晓丽,女,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辽宁作协理事。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长篇纪实散文《阅读父亲》,长篇传记《光魂――光学家王大珩》,中篇小说《云端》,短篇小说《杀猪的女兵》《舵链》等。其长篇小说《楚河汉界》曾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及第十届全军一等奖。中篇小说《云端》入选“21世纪中国最佳中篇小说”,并获第十一届全军一等奖。
  获奖感言:何时冰壶见底清
  马晓丽
  不久前,大表哥从长沙来,行前说要写幅字送我,问我想要什么字。我随口说,就写韦应物的两句诗吧――
  心同野鹤与尘远,
  诗似冰壶见底清。
  曾有一位朋友写我,用了“心同野鹤与尘远”作标题。当时我很诧异,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他竟这样看我,自此倒是记下了。
  大表哥来后,边展开精心装裱好的字轴,边担忧地问我,为什么写这两句?这也太……太清静了点吧?
  我说我喜欢。
  是的,我喜欢。
  得知获奖的消息时,我正躺在病床上输液。获奖真是件能令人血管偾张的事,我当时特想拔掉针头,冲出病房找个热闹的去处。但这时,一位朋友在旁叮嘱说,你要安心住院,尽快把病养好,养足了精神好参加接下来的颁奖活动……如同遭遇了当头棒喝一般,我顿时就傻眼儿了,这才想起获奖是得参加活动的,于是,刚刚澎湃起来的好心情,立刻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害怕参加活动,怕热闹。一次,我的一篇小说获了省文学奖,通知我去领奖。我一想到领奖的场面就犯怵,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硬起头皮欺骗组织告了个病假。后来听说,组织上果然心明眼亮,在大会上对我进行了不点名的批评。我理解,你接受奖励却又不配合活动,换了是我,我也不满。虽然心里明镜似的,但我拿自己也没办法。我想,我很可能是患有某种心理疾病,无法消受那份热闹。
  令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虽然喜欢清静,但我又不真的甘于寂寞。我享受写作的孤独,孤独使我内心清静,但清静久了我又会感到寂寞,忍不住伸头向外张望。热闹来找我的时候,我嫌它搅扰了我的清静,但真的没有热闹来找我了,我又会感到失落,怕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我希望自己的文字得到承认,想获奖,但又嘲笑自己在意获奖,告诫自己要把写作和获奖这两件事分开。我明明知道获不获奖与我写作质地的提升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但还是会申报,还是会暗暗地惦记着获奖的虚荣。这样长时间地任由自己在清静与热闹之间纠结,不免令我对自己心生鄙视。
  至今,我也没把大表哥的字幅挂出来。大表哥的字虽好,但终归少了些静气。这样的诗句,走笔是要凝足了静气,才能把内里的高远和清澈带出来的。
  琢磨字的时候我会想,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拥有写好这些字的能力。但那一定是在我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我的精神相貌已经达到了我所希冀的模样,我已经能平静地与热闹相处,已经能在热闹中寻求清静的时候……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我的文字是不是会如冰壶般见底清了呢?
  我不知道。
  2017.8.15
  于大连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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