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个月前一次民意调查中,普京与梅德韦杰夫总统的支持率虽达到82%,但与此同时,94%的俄罗斯人认为自己对政治没有作用力,68%的人觉得得不到法学的保护,只有4%的人感到财产是安全的。俄罗斯人似乎陷入这样一种僵局:他们越是对生活缺乏信心,越是渴望强有力的领导人,不受制约的政治权力就越是加剧了生活的不安全感。它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循环,甚至令人想起托尔斯泰在一个多世纪前更令人沮丧的判断:他期望新的俄国人能打破这个“铁环”。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你不了解俄国人,我们需要这样的强人。”卡琳娜这样为普京辩护。她今年28岁,算是“革命”后的第一代俄国人。在20世纪,“革命”是个因过度使用而暧昧不清的词汇,关于俄国尤其如此,除非你加上清晰、准确的定语,否则人们很容易被你口中的“革命”弄得迷惑不已。 关于卡琳娜这一代来说,“革命”当然不是1917年的十月革命,也不是我们这些外来者习惯性误认为的柏林墙倒塌的1989年,而是1991年,苏联在那一年解体了。 她那年才9岁,对这场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共产主义体制下的生活都记忆不清。她的成熟与一个新俄国的成长紧密相联,一个旧时代结束、新时代却没有随之而来的俄国。经济崩溃、社会动荡、大国地位迅速衰落,这些创伤记忆都增强了普京的合法性。 像此刻世界的很多地区一样,这里的青年人对政治没太多兴趣。像是对被政治运动、意识形态弄得乌烟瘴气的20世纪的逆反,新世纪的青年生活在一个“去政治化”的氛围中。40年前,一名西方的摇滚歌手、先锋艺术家,都要表明关于第三世界革命、越南战争、政治丑闻的看法。在另一个意识形态阵营里,一首诗、一本书、一次公开谈话、一件服装的款式,都拥有政治含义。而现在,对立的东西方阵营消失了,不是作家、艺术家要扮演政治角色,而是政治人物纷纷让自己富有娱乐价值。 关于卡琳娜的绝大多数同代人来说,俄语论文,普京的吸引力主要来自他的个人魅力,而不是政治理念。他会开战斗机,是个柔道高手,赤裸的上身没一块赘肉,他既会在镜头前不苟言笑,也会在综艺节目中唱上一曲,最近还和一群被释放的间谍进行一场“哈雷”摩托车赛。政治生活变得越来越私人化、琐碎化,需要很多小小的性感。 这是我与卡琳娜第二次见面。她英语流畅,这在俄国青年中并不多见。她是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迷”,熟知从曼德尔施塔姆到布罗茨基的20世纪诗人,甚至很清楚六七十年代的地下文学传统。这一点很不常见,关于很多青年来说,勃列日涅夫的苏联与“图拉真时代”的罗马差不多,都是遥远的历史。那些微弱的反抗声音,更早已被忘记。 卡琳娜的知识缘于她的父母,一对出生于50年代的工程师夫妇。我很遗憾没有见到她的父亲,一个成长在苏联帝国中的蒙古人,一个文学爱好者。他退休了,正在忙于写一本对于苏联地下文学的书,他没指望出版,只是个人兴趣。他也对晚期的共产主义时代颇有怀念,那是个更单纯的岁月,人们既开始逃离意识形态的束缚,也没有被市场与消费的力量弄得心慌意乱。或许,那也是个更有秩序的年代。这秩序既包括政治、经济上的,也包括文化与道德上的。布尔加科夫的小说、阿赫玛托娃的诗,都是书店中的畅销书。因为政治、经济生活中的无能为力,人们把精力都投入到精神世界中。关于卡琳娜父母这样的工程师来说,这似乎是尤其好的安排。 普京意味着秩序再度恢复。卡琳娜的政治观点或许不成熟,却在俄罗斯广为流行。90年代的混乱再度印证对于俄国人古老、顽固的看法――这个民族不适合自由,它渴望强有力的统治者。我还记得别尔嘉耶夫惊心动魄的论述:“俄罗斯民族不想成为男性建设者,它的天性是女性化的、被动的,在国家事务中是驯服的,它永远期待着新郎、丈夫和统治者。”伊凡雷帝、彼得大帝、亚历山大一世、斯大林都曾是它的新郎,但结合的后果常常不尽如人意。即使此刻,在对普京的期待中,又多少蕴涵着矛盾。 尼基塔・帕甫洛维奇・索科洛夫可不相信什么“历史的陷阱”。在莫斯科南郊的一幢刷成粉红色的3层楼中,我遇到这位《环球》杂志的副主编,一名受人尊敬的历史学家。 对他来说,普京的10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可与“尼古拉一世时代”、“勃列日涅夫时代”放在同一个序列。表面看来,这3个时代都曾显得强大一时,国家力量迅速成长。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俄国仍挟着战胜拿破仑的荣耀,很多人觉得西方的自由和自由主义制度在危险时没有什么用处,强有力指导一切的专制制度是保持民族伟大的唯一手段。而且在30年的时间里,西欧甚至觉得尼古拉的专制代表着更好的制度。勃列日涅夫的年代,苏联则一度咄咄逼人,俄语论文网站,嘲笑美国的衰落。但在国家内部,这两个时代都是惊人的停滞,各种改革的倾向、自由思想的碰撞都消失了。尼古拉一世统治方式的问题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表露无遗――原来俄国已经如此严重地落后于西欧。勃列日涅夫的政策导致苏联体制的最终崩溃。索科洛夫相信普京在过去十年来的统治,是彻底的失败,刚刚生长的自由市场、言论自由、非政府组织再度被压制,俄罗斯社会必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难道不是历史的循环吗?”我问他。俄国与中国一样,迟迟不知道如何建立一个多权力中心的政治体制,如何培植市民空间与社会力量来制衡政治权力的垄断。 “陷阱与循环这样的描述太笼统、太模糊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好像真的存在某种历史定律,你逃不出它的控制。”而他列举的3个时代,有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特性:尼古拉一世的保守趋向,是对法国大革命引发的浪潮的反应,他要保护沙皇的专制;勃列日涅夫是为了延续苏联官僚集体的生命,扼杀各种改革的倾向;普京试图完成统治的私人化。 似乎没有理由怀疑尼基塔的历史判断力。他声称8岁就意识到苏联制度的问题:他的科学家母亲每天勤奋工作,却不得不用一条细线把肥皂切成两块,一半留给自己,一半让他带到寄宿学校。他体验过80年代末的无比希望,也经历过90年代市场乌托邦的幻灭。他是个坚定的自由派,你也可以说他是个“亲西方派”,他对最近几年重新泛起的“俄罗斯特殊论”深感不安。自从恰达耶夫在1836年《哲学书简》以来,亲西方派与斯拉夫派之间的争论就从未停止过。前者相信,唯有借助西欧观念,俄罗斯才能最终走上变革之路;斯拉夫派则沉迷于俄罗斯的特殊性与神圣性,他们相信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精神与物质力量之间的斗争,而俄罗斯代表这种拯救人类的精神力量。这也是一场遮蔽真实动机的辩论,在文化、精神这些词汇背后,是对政治形态的主张。因为不能直接攻击沙皇专制,亲西方派选择了赞扬西欧,当斯拉夫派为俄罗斯传统辩护时,他们也巩固了现有的政治制度。 关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一切太过熟悉了。多年来,我们不也正在“普世价值观”与“中国特殊论”之间反复摇摆吗?我问了尼基塔很多问题:俄国知识分子的角色,青年一代的价值观,和西方的关系。它们关乎俄罗斯的过去与未来,也都指向中国。 但是中国从未蕴育出俄罗斯式的反抗精神。在谈到俄国知识分子传统时,没有一个中国读书人不发出由衷的赞叹。两年前当索尔仁尼琴逝世的消息传出后,我记得一个画家在北京的798艺术区发出这样的感慨:“什么时候,我们能产生出这样的人物?”面对同样的人类悲剧,他们产生了道德与知识上的巨人,而我们这里却什么也没产生。在另一本论述中国知识分子的书中,我则发现更为绝望的类比:当萨哈罗夫依靠谈论核竞赛、环境危机与世界和平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中国的萨哈罗夫”则在呼吁提高教师待遇、改善学生的伙食。他们拥有一个比我们更辽阔、也更纯粹的精神世界。 尼基塔不赞成我的溢美之词,在他看来,整个苏联时期的知识分子群体是暗淡无光,他们大多对邪恶选择了沉默与合作,除了那少数几个传奇人物,比如萨哈罗夫、索尔仁尼琴,或是政治性更淡的约瑟夫・布罗茨基……但他们太少了。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个游荡者的世界》 作者:许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