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越南(中篇小说)[越南语论文]

资料分类免费越南语论文 责任编辑:Nguyễn Thị更新时间:2017-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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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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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豹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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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蜷缩在滚石酒吧欣赏昆明的落日,那条改变命运的短信10分钟后出现在我手机上:2万元人民币=漂亮性感的越南美女,身高1米63至1米68之间,三围88―62―89至89―63―91,绝对尤物,如假包换。这一定是垃圾短信,但我没着急把它删除,后来,王重真的拨打了那个号码。
  对方先用越南语问好,随后说一口地道的云南话。他保证那条短信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可以为我们发一个详细地址――就在中越边境河口县,前提是我们必须为指定账号汇入50块钱。我知道很多骗子都这么干的,他说,但我不是骗子。你看着办。
  50块钱不过是几瓶啤酒钱,比起正宗越南美女的诱惑简直微不足道。我和王重30大几了还没个正经女朋友,干嘛不试试?王重立即在酒吧电脑上完成转账操作。我们继续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下午5点至7点之间的昆明酒吧总是这样)耐心等着,音响里传出窦唯当年黑豹时期最著名的《无地自容》,它让人心潮澎湃,我想起一个大人物的出现和消失,一阵厌恶让我产生了永远摆脱这家伙的念头。太久了,谁都会对没完没了的猜测腻味的。我可不是作家,记者才是我的职业。
  手机很快响起来,那个家伙告诉王重,汇款已经收到,请5分钟后检查邮箱,边境小镇河口的确切地址已经传来。如果确定启程,务必提前一天告知,他将把22―28周岁的越南美女提前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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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云峰于2017年从人们视线中消失,那年他才29岁,是职业运动员的黄金年龄,更别说他还是一名出色的门将,运动生涯可以延长到40岁前后。1990年葛云峰曾经入选徐根宝执教的国少队,1993年进入国奥队,此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淡出球坛,1996年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爆的黄金年代,人们发现葛云峰来到四川全星并打上主力;2000年他转投云南洪达,在2001―2002赛季成为主帅曲建国手下铁打的主力球员;如果不是在训练中和队友意外相撞导致小腿粉碎性骨折,他肯定会入选当年米卢的国家队;伤愈之后他彻底沦为替补,再也没能在职业联赛中首发,直到2004年洪达队奇异解散,这位替补门将几乎已被人彻底遗忘了。
  粉碎性骨折。这是一次关键性受伤,它的谜底有可能会在后面的叙述中为你揭开。但是现在,我像你一样一无所知呐。
  我清晰记得葛云峰的最后一次亮相:2004年3月17日,洪达主场对阵北京国安,葛云峰在第74分钟替补上场,有一次精彩扑救,其余时间表现中规中距。当时国安已经2∶0领先锁定胜局――或许,他仅仅是曲建国不再希望翻盘甚至把整场比赛送给国安的明确信号。我记得云南电视台的转播镜头一度在葛云峰身上定格,居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他独自整理手套、脱下门员服,根本没搭理自己的队友,更不在乎对方门将主动伸出的大手。
  那以后,突然有消息称洪达解散与葛云峰有莫大关系――这个嗜赌如命的替补球员左右了多场关键之战的比分,中国足协准备展开调查,他神秘失踪了――这是当年洪达解散前一度轰动全国的大新闻。作为昆明晨报的体育记者,我对葛云峰事件进行了深度报道却无法获悉他的行踪,整个洪达事件很快成为不解之谜。最可怕的猜测是,这个身高1米89的优秀门将已经被赌场和债主雇佣的杀手活活砍死。
  我告诉王重我最后一次见到葛云峰是在昆明一家名为雾的小酒吧,一个叫大伟的摇滚歌手跳上舞台,演唱了多首当年黑豹乐队的经典老歌,《无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TEKA CARE》,让人恍惚回到纯真的1990年代。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这个大伟就是葛云峰――就是他,错不了。
  为什么?你凭什么认定一个歌手就是他本人?纯爷们也是纯球迷的王重困惑不解,我们俩都迷恋马拉多纳和巴乔,对中国甲A时代都记忆犹新,葛云峰的消失对他来说同样是难解之谜。
  我告诉王重,这家伙虽然留着长发、每个动作更像一名摇滚歌手而不是足球运动员,可他脸上那种特有的讥诮落寞是永远改不了的;他比从前胖了,但还没胖得变形;他那双大手紧紧握住站立式的麦克,就像紧紧抱住一只阿迪达斯足球。一定是葛云峰,他居然实现了很多球员奢望的职业过渡――做一个和足球完全不沾边的人。摇滚歌手,多么大的反差!
  那天夜里我听他唱完所有的歌,雾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他从台上跳下来,坐在角落里等待老板为他结账。我穿过几个超短裙女孩闪闪发亮的大腿走向他。葛云峰,我说。他毫无反应,漠然地打量我。不记得我了?李果,昆明晨报。他摇摇头,长发甩动之际有些真假莫辨。你认错人了,哥们。他说。你不是葛云峰?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国奥队洪达队门将?他笑了,足球?我从不踢球。
  错不了。
  我叫阮大伟。
  你就是葛云峰!我整整采访洪达队3年!
  我只是个跑场歌手。
  我2001年做过你的专访。忘啦?
  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
  一个同样留着长发的家伙穿过灯光、烟雾和客人,和剃着光头的酒吧老板说了点什么,很快从酒吧后门消失了。我突然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这个阮大伟没准真不是什么葛云峰,而是葛在这个世界上虚幻的另一半,就像老博尔赫斯笔下另一个也叫博尔赫斯的老男人。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诡异的巧合。那些短裙女孩在酒吧门口站成一列,像一排巨大的钻石。他站起来,冲我挥挥手,很高兴认识你,我还要去昆都赶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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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张精美的彩色地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会怀疑这么别致的小县城竟然是那个仿佛被甩在云南之外的河口,那些细密的街道、建筑、高山、河流纵横交错,看起来就像古老精美而秘不示人的斑铜走银;在几只蓝色箭头的引领下,红色标识的目的地是河口镇东南面滨河街7号。
  我们决定后天动身,王重急不可待。他的8任女友全都离开了他;2017年总算结婚,对方是个离过婚的35岁女人,一年之后又离了――她实在忍受不了王重的懒散,再说他也没多少钱,大部分家当还是她给置办的呢。我也好不到哪去,繁忙的记者生涯几乎把我的爱情全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友们纷纷逃走。我最后一个女友也是记者,我向她求婚那天遭到一通嘲笑,结婚?她说。你哪来这么可怕的念头啊?她留了张字条就永远从我那儿消失了,大意是她渴望加入美联社,前往美国报道NBA,我们不过是在人生路口彼此相撞的两列火车,还是得各奔东西。
  多妙的比喻,相撞的火车。她哪知道我已经撞散了架,还拿什么往前奔?我和王重坐在滚石酒吧一遍又一遍唠叨伤心往事的那些日子让人心惊胆颤,两个35岁的老男人仿佛再也没什么希望了。3月份的时候我总算从报社辞职。对未来没任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前往河口那天是星期五,王重开着他那辆破夏利,沿昆玉高速直奔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河口瑶族自治县。5小时车程将我们推入一个炎热、潮湿、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小县城,水流平静的红河从两座灰暗的大山中间穿出奔向越南,茂盛的植物在山坡上铺开;整个县城到处是大片大片低矮的火柴盒状的楼房,几乎一模一样;街道有些狭窄,两旁伫立着热带棕榈、芭蕉树和细叶榕;比昆明多无数倍的摩托车在陈旧暗淡的坡地上回穿梭;人们面色白净,神情坦然;热乎乎的空气中飘散着酸溜溜的你没法说清的气味,这一定是当地瑶族人热衷的酸辣食物留下来的。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询问滨河街怎么走,得到的答复非常干脆:直行,左转,红河边掉头向右就是。

  不算短的行程让我对10米外的红河印象深刻,它引领着我们不断向南,平静的水面是深褐色的,细细的漩涡把岸边杂草、植物和少量垃圾缓慢运往另一个国家;在河流、山坡和密林的夹角,海关高大的灰色楼房出现了,边贸市场和当年的法国殖民者留下的黄色办公楼、中国最古老的邮局连成一片;视线被推向更狭小的地带,细长的滨河街就躺在一片薄薄的阴影中。我们沿着柏油路掉头往前,很快找到滨河街7号――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藏在几幢陈旧的四层小楼深处,屋顶青瓦之间摇曳着枯黄的杂草。
  王重下车,敲门。那扇老式的红色木门很久才打开,一个干瘪驼背的老头走出来。我们报上姓名,他让我们稍等;3分钟后他回来了,带我们进入一条昏暗的回廊,随后是一个巨大开阔的院子,地面由青石板铺成,是典型的云南四合院,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阳光从头顶垂直坠落,南方榕树的浓重阴影滑过房梁,空气中有青苔、木头和水的气味。一个挽着发髻、肤色黝黑的胖女人迎面走来,她穿一条宽大的瑶族白色筒裙,手里托一只硕大的金色象牙芒果,院子里立刻充满芒果的浓香,这让我一时看不清楚她那张典型的瑶族女人稍显扁平的脸。在炎热的空气和复杂的光影之间,她像一件并不起眼的摆设。
  早在后面等着了。5个美女,随便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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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搞不懂当年叱诧风云的葛云峰为什么消失。最让人难堪的是他的消失居然没能在中国足坛激起涟漪,就像更多不值一提的足球运动员,他们默默生存又默默隐退。大概只有我还对2017年末的雾吧之夜耿耿于怀,再说,当年的葛云峰确实是一流门将,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应该是米卢麾下最重要的球员之一,一定会和这个前南斯拉夫老头并肩创造历史。
  我家里有一张2001年中国队1∶0战胜马尔代夫冲击世界杯成功的光碟,大约3―5个月我会把它找出来仔细回味那个疯狂的夜晚,我、王重和一帮哥们喝醉了模仿英格兰球迷跳进昆明文化宫广场的喷水池,直到广场联防威胁说要让110把我们弄走;当时米卢的御用门将是江津,我想象个头和他差不多的葛云峰站在门前,用他更加出色的弹跳稳固中国队后防(没准一球不失),激励队友挺进韩日世界杯。想象总比现实完美得多。可它让你的疑虑有增无减: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出类拔萃的门将突然消失的?就像遭到暗杀一样,他被哪只无形的黑手轻轻抹掉了?
  在滚石酒吧无所事事的黄昏我跟王重说起更多葛云峰的细节,很多听来的故事都像真的,简直确凿无疑。一个《足球》报资深记者在与我们昆明媒体联队踢了一场友谊赛后告诉我,葛云峰死于吸毒――这是一个让人愕然的消息,却又因为过于突兀而趋于合理。这个家伙(为了保护当事人,原谅我只能隐去姓名)给我讲了不少细节:当年洪达队几名一线球员经常带着二三线队小球员跑到昆都一代购买毒品,然后找一家慢摇吧包房慢慢享用。最初是大麻,然后是麻姑、冰毒。他们谨慎地不碰海洛因,但退居二线的葛云峰显然碰了,从此再没办法回头,只能靠赌球筹集赌资并成为一个地下赌博集团的小头目,帮助上线把更多的职业球员拉下水。
  但王重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吸毒?开什么玩笑!
  一些球员就这么干的。我说。
  别人可能,葛云峰绝对不可能。你要相信他的为人――从小在大连东北路小学受训,家里很穷,越南语论文题目,后来挣了钱还要寄回去给年迈的父母看病。你忘了?王重说,这可是你当年的专访里写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当然没忘。我甚至记得当年他说的每一个字。当时我们就坐在洪达训练基地大堂沙发上,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平和、坚定的语气说话,那之后不久他的小腿就在一次训练赛中被二队球员踢成粉碎性骨折。我当年对他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问题是后来他失踪了。按照王重的逻辑,一个曾经对着记者信誓旦旦要为洪达奉献一辈子的门将根本就不可能失踪?
  我继续复述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小球员透露的――葛云峰拎着当年皇马驾临昆明训练基地时卡西利亚斯赠送给他的一双签名绝版阿迪达斯球鞋,没请假就从基地溜出去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南火车广场酒店,在那里,他把这双球鞋卖给一个年轻门童,后者是圣卡西的忠实粉丝;他攥着区区500元潮湿的钞票奔向火车站附近一家廉价小旅馆,先买了一克海洛因,然后叫了一个妓女。20分钟后,妓女尖叫着冲出房间拨打了110,警方赶来后在旅馆卫生间地板上发现了他。葛云峰死于吸毒过量。这事让俱乐部慌了手脚,只能封锁消息、找到葛云峰远在大连的父母,双方经过协商悄悄将此事了结。葛云峰的骨灰没运回大连,而是葬在滇池边上的凤凰山公墓。故事的讲述者――这名小球员在洪达解散后去了四川,临行前,他特地跑到火车广场酒店找到那个热爱足球的门童。
  我出1000,把那双鞋买回来。他说。
  门童不干,你知道这款鞋的原价吗?
  那我出3000!
  门童还是摇头。
  4000,不能再高了。门童伸出5根手指,5000。小球员没再还价。5000元,他买回了偶像葛云峰很少穿上的卡西战靴,它的皮革缝隙中还残留着洪达基地的草屑,仍带有葛云峰特殊的微微向内翻曲的内八字脚形。小球员捧着它走到阳光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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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像王重一样,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蹩脚而残酷的传说,是对卑微命运的一次戏剧化演绎。我开车去过凤凰山公墓,哪儿都没有葛云峰的墓碑。这确定了我对雾吧摇滚歌手的猜测――那就是葛云峰。
  但我连续一个星期的探访都失败了,留着长头发、蓄着胡须的阮大伟再没出现,酒吧老板说,这些跑场歌手做事没谱,病了,或者离开,他们的生活无拘无束,谁也管不了。我要了阮大伟电话,但你猜到了,那是一个永远无法拨通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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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跟随胖女人沿一条狭窄的走廊踏进后院,青石砖换成白瓷的,空间仿佛无限伸展;四个廊角的灯光亮起来,屋角重重叠叠的榕树阴影消散了。那5个女孩就坐在一条长长的藤条沙发上,她们穿着几乎和当地瑶族一模一样的粉白色筒裙(这就是越南京族?),各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脸上略施薄粉,修长的身材呈现在溽热的空气中,像一片耀眼的白雪。她们的笑容既腼腆又坦诚,几乎清澈见底。我很惊讶她们全都面带微笑,仿佛经过严格训练,但那种通透感与昆明滥俗的KTV小姐们的职业微笑截然不同。
  会说中文吗?王重对所有人说。
  还不太会。简单的你好什么的可以说,别的说不了。胖女人坐在竹凳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剥开芒果。它的气味更浓了,完全盖住5个女孩的淡淡幽香;几只灰色大鸟从天井上空掠过,远处的红河响起驳船的汽笛。
  坐右首的姑娘捂着嘴偷笑起来,说出两个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汉字,做――爱――。她说,做爱。其余四个姑娘全笑了。
  胖女人用越南话大声喝止,姑娘们有些慌乱,突然变得羞涩,纷纷低头看着地板上细碎的树叶。两个姑娘把两手使劲藏在屁股底下。
  胖女人又说了什么,其中三个女孩叽叽喳喳她沟通,为首的女孩又说了两个字,结婚;另一个女孩说,新娘。最后一个身材娇小些的姑娘大胆抬起头来直视王重的眼睛,我想做,你,的老婆,做爱。
  我和王重像傻瓜一样笑出声来;王重很窘,这个面对昆明所有职业卖笑女子从不脸红的家伙居然脸红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胖女人,不知说什么好。腼腆单纯的姑娘们确实很美――小巧的鼻梁,微微扁平的脸,大大的眼睛,下巴温婉而轮廓分明;白嫩的皮肤柔滑得无可挑剔。这真是一个让所有男人惊慌失措的时刻。她们齐刷刷站起来了,5个女孩个头差不多高,大约1米62―1米64。她们的表情严肃起来,双手合抱在小腹那里,整齐露出漂亮的左手拇指,这是中国传统女人标准的旗袍站姿。胖女人把芒果剖成比手机更小的薄片,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一张被太阳晒得哗哗响的报纸上。

  你们挑吧。
  这是一次无比艰难的选择。我把优先权让给王重,他想了很久才指了指右首第二个,她盘着发髻,带一对小小的翡翠耳环,两只锁骨格外漂亮。她看起来内向些;但他很快又摇摇头,对女孩说了声对不起,重新选择了为首那个,她的发髻扎得更高,皮肤微黑,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漂亮的酒窝。她看起来聪明活泼无忧无虑。她捂着嘴笑了,阳光在她脸上跳动,这让我觉得王重挑了她们当中最美的。王重捅捅我的腰,胖女人举着报纸,把剖好的芒果递来。我摆摆手拒绝了,王重抓起一块塞进嘴巴。我有点慌乱,似乎芒果的香气让人晕眩。我仔细打量剩下的四个,最后选了他刚才选的。我喜欢内向腼腆的女孩,虽然这可能全是假象。女孩笑了,微微侧着脸,挺直的鼻梁像把漂亮的水果刀。两个女孩彼此拥抱了一下,分别向我们鞠躬,一边操着还算过得去的汉语反复说着谢谢。其余三个姑娘走上来轻轻拍打两人的脑门,嘴里用越南话不停念叨着什么(我猜一定是衷心的祝福),很快从屋角后方的走廊上消失了。两个即将被我们带走的姑娘站在原地,好奇而兴奋地看着我和王重。
  你多大了?王重说。
  23。那个活泼的姑娘听懂了。
  你呢?我望着自己那个。
  22。她笑了,我属都(兔)子,小都(兔)子。
  我们傻站着,突然降临的幸福让人手足无措。下一步干嘛?是立即掏钱,还是一把抱住自己精心挑选的越南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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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时间内,葛云峰这家伙像某个无法淡忘的女人一样撞击我的内心――一个人的生死哪有那么容易,就像爱情的到来和离去,总得有种种征兆、反复和铺垫吧?我经常从睡梦中醒来,怀疑是不是梦见葛云峰了,或者,梦见我的前任或前前任漂亮女友?醒来后你必须独自面对黑暗,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让人难过得想大哭一场,你不得不半夜三更爬下床,像个疯子找出2001年米卢冲击世界杯成功的DVD碟片一路看下去,当于根伟踢进那个关键球,你才得到片刻放松。
  天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把寻找葛云峰的过程写下来,会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吗?我拿不准。
  我必须告诉你后来我真的找到葛云峰了,可等待我们的,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悲结局。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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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愿意找下去,总能发现更离谱的葛云峰失踪版本。我在一家地产企业找到当年和他一起赌球的赵某某,他的外号叫小红脸――记着这个就足够了。他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约我去昆都赖客喝泡沫红茶,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得见外面细密的雨丝。小红脸的脸色一点不红,反而白皙光滑,这让我对他外号的来历困惑不解。
  当年他们通过网络和短信联络,小红脸扮演着半个庄家的角色,为葛云峰送去每个盘口的心水。意甲、英超、西甲、法甲全在他们的赌局之内,最凶险的还是中超,它经常被俱乐部老板和教练一手操纵。但葛云峰一定是可以左右洪达乃至整个西南地区俱乐部胜负的著名赌徒,他手下参赌球员不乏当年大名鼎鼎的赵玉国、刘俊以及曾经的竞争对手、国奥时期最想击败的人,马骁――那已经是陈年旧账。当他在洪达沦为替补,昔日的雄心早已飞灰烟灭,他知道他这辈子只能沦为二三流的角色,他突然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为之奋斗的一切最终毫无意义。赌球是他这个工资不足主力三分之一的替补门将的谋生手段,更是他嘲弄和报复职业生涯的唯一办法;他知道这是一个悖论,他要靠此活着又得不断毁掉它,但最初的困惑很快就被滚雪球般的赌资完全消灭。他像条影子活在洪达基地的绿茵场之外,活在部分球迷天真的想象、猜测和回忆之中。他为朋友们收钱,转账,再从小红脸那里得到其中一部分或失去更多。
  变故是由一场重要的比赛引发的,洪达主场对阵辽宁,后者急需保级,事先开好的盘口是洪达让半球,他暗中搞定洪达主力中卫希望他在下半时放水。意外发生了,主教练曲建国上半场突然撤换中后卫,辽宁队3球击溃洪达拿到关键三分,也彻底搅乱了葛云峰的计划――他只需要洪达0∶1就足够。葛云峰和他的朋友们一次就赔掉480万。
  曲建国故意输3球?
  那还用说?小红脸冲我不屑地撇撇嘴。他也有自己的盘口。这是公开的秘密。心水是洪达让两球,他必须输两球以上才能赚钱。
  这帮杂种。
  结果就是,曲建国大获全胜,葛云峰血本无归。他妈的,他事先得到的情报是曲建国不会对这场比赛动手,可谁想到……
  葛云峰不得不消失。小红脸的表情无限哀伤。为躲避债主追杀,他跑到一家桑拿水疗馆里整整住了3个月,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胖得不像话;他唯一的娱乐就是躺在休息厅的矮床上收看周末央视五套的足球转播,坚决不看中超;那天夜里他们刚好看到《足球之夜》对巴西足球的深度报道,当刘建宏站在一块荒芜的球场上摆弄一只足球,告诉观众每天大约有40多名贫民窟的孩子在这里踢球的时候,当镜头给了他身后那个破败球门一个清晰的特写、一阵微风掀起破烂的球网一角,葛云峰嚎啕大哭。妈的他哭得撕心裂肺。之后我们大概两个小时没说话,我已经换了频道,但我知道他根本没看。我走前给他留下两千块钱,他说他不知道如何走出这个水疗馆大门,一来是没钱付账,二来是门口一定有几个打手准备随时要他的命。
  葛云峰采取的方式比较滑稽――他从洗衣房偷了一套合身的工作服穿在身上,深夜从餐厅通道溜出后门。小红脸的表情凝重起来,密集的雨声由近及远,我们都清楚,这场大雨过后昆明的气温将直降5度,寒冷的冬天说来就来。我催促他快往下说,他却悠然点了一支烟,并不着急抽它,手托下巴望着窗外的雨水发愣。
  我还是很想他的,葛云峰,毕竟我迷上足球的时候他是国少的主力门将。我们对这批球员的感情多深啊。他说。他盯着我的眼睛,我说的没错吧?你也热爱足球,也喜欢葛云峰,你一定记得1994―1996年整个体育场座无虚席的景象,球迷拎着满满一口袋钱扑通跪在俱乐部老板脚下,使劲磕头哀求保级成功的傻逼劲吧?所有的父母都把儿子送到足球学校等待他们一夜之间成名成腕,漂亮女孩守在更衣室门外等着你往她高耸的假奶子上签下大名……
  我没吭声,也没追忆过去。我知道那简直像冲自己吐口水一样令人恶心了。
  言归正传,他抽一口烟,继续往下说。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葛云峰穿上工作服偷偷跑出水疗馆后门就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终于成功逃跑,准备坐夜班车去保山或大理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做个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他的嗓音里全是激动和喜悦,都有点走调了。但没说两分钟,我在劈劈啪啪的雨声中猛然听到一记惨叫,电话断了;我感到大事不妙,立即开车赶过去;110警车和120急救车几乎同时到达,医生把葛云峰抬进车厢。全他妈乱套了,那些债主一定昼夜埋伏等他现身。两天后我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水疗馆服务员的情敌用一把锋利的藏刀捅进葛云峰的小腹。除了那名员工,全水疗管谁还长得这么牛高马大?再说当天夜里的大雨实在让人辨不清长相……谁能料到,一个当年叱诧中国足坛的顶尖门将居然死在一个陌生的被爱情冲昏头脑的22岁小子的刀下?
  我半天没吭声。外面的雨水渐渐减弱,冰凉的空气穿透浮法玻璃的缝隙钻进来。真冷。
  他埋在哪里?
  就在大连。你知道,我的身份让我根本不可能在他周围露面。他父母把他的骨灰带回去了。
  说真的,我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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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更离谱的版本吗?小红脸这个职业赌徒起身告辞。我独自呆在泡沫红茶坊要了一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原味咖啡。他在雨中打了车,此前告诉我他的丰田早卖了,从前住的白马小区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也变卖了,全因为那些扑朔迷离的足球比赛,它们一场接一场,像跌宕起伏的好莱坞大片一样让这帮家伙家破人亡。
  我冒着细雨走向距此两条街的雾吧,它还没有开张,空荡荡的幽暗空间仿佛一只吐得干干净净的胃,到处弥漫着干冰和酒精的气息。葛云峰再也不可能出现了,他们连黑豹都不再播放,背景音乐是李宇春一支奇烂无比的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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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的牙真白,这大概是我和王重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好牙,越南美女有什么美牙秘笈吗?我们坐在前廊上小心翼翼用汉语加手势说话,胖女人为我们翻译了几句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我们四个人,仿佛世界末日之后的两对患难夫妻。我对自己的挑选非常满意,临时给她取了名字,卡奴。天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王重那位我也效劳了,叫她亚罗;很好,她们很快就听懂并且接受了,卡奴在我手心里划出数字,再次告诉她刚满22岁,亚罗干脆用王重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写在他裸露的手臂上,23,并且画了一颗心。她们还是郁郁葱葱的孩子。
  接下来我们面临如何交钱、签字、办理护照户口等一系列实际问题,我回头冲胖女人消失的后院喊了一嗓子,她走出来;院子里仍然弥漫着芒果清香。她让我们随她往后走,房子的主人想见见我们,再把余下的手续办完。那是一个更加宽敞的院落,由一条更加狭窄的过道连接,进去后我恍惚感到我们已经回到外贸商业街和古老的河口邮局的大门口,但鼎沸的人群不过是偶然出现的幻觉,没准是院角那棵高大的凤尾花带来的假象。王重牵着亚罗,手一直没松开,这小子不时冲我眨眼睛做鬼脸。我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里,但院落里真切的白瓷砖明晃晃地映照出袅袅升腾的热浪以及卡奴和亚罗婀娜的背影――京族服装的背心有一条细缝,可以看到两个美丽女孩光滑平坦的仿佛奶油般的肌肤。一扇很大的黑色中式木门向我们敞开了,接着是一个套间,光线迅速变暗,再往里走又是新的走廊,往左绕过院角一只造型古朴的石狮子,我们来到一个仿佛更小也更老的房间。屋里有股霉味,角落里的人影犹如镶嵌在黑暗中。
  坐吧。胖女人说,你们喝花茶还是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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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内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独自跑去雾吧听歌,尽管不再有我认定的葛云峰(或阮大伟)。酒吧老板坚持了一阵怀旧路线,每一个登台歌手唱的全是1990年代的经典,从黑豹唐朝到别安谭咏麟张信哲乃至国外的老鹰乐队、大门、涅�和鲍勃迪伦。我期待还能撞见当年的国奥门将,用不着采访什么,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喝上两杯,聊聊当年激动人心的球赛和球迷。
  你应该约上我。王重抱怨我实在不够哥们。否则他能帮我判定那个阮大伟到底是不是葛云峰。
  我没吭声,其实独自前往的孤单正是我想要的。很多时候最好的哥们也帮不了你,无论你们之间有多亲密,甚至亲密到可以交换女人。
  我告诉他一个新版本,滚石外面的夜色掩映过来,我已经没法看清楚对面楼房上空的电线,这让我的叙述与傍晚氛围颇为合拍。那是普普通通的星期三,我在雾吧一直呆到凌晨一点多,当所有的歌手全唱完了自己的歌纷纷离开,一个长得一般的小个子女人突然坐到我对面,跟我要了一支烟,一瓶百威啤酒。我认真打量着她,盘算当晚的艳遇指数有多少(简简单单、敞出前胸的白色职业长裙,黑色高跟鞋。不能再普通了),她恼怒地看着我,别胡思乱想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我不是鸡。她直截了当,我只好一声不吭;她身上发梢上也没有迷人的香味,她像是我偶然撞见的另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家伙,并不需要假模假式的开场白。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葛云峰。她吐出一口烟,低声说。
  我在谭咏麟的歌声中挺直身体,酒吧间烟雾和霓虹缭绕的混乱感加重了黑夜的渗透影响。女人看着我,继续抽烟。我有他的消息,真的。她压低嗓门,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算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盯住我,像在确认身份。你就是当年那个靠写洪达队挣钱的家伙吗?
  是我。我说。你的意思是,葛云峰死了?
  她轻轻叹气。葛云峰死于自杀。就在昆明前往玉溪的老231国道上一家不怎么样的小旅馆,越语论文题目,名字我还记得,好再来,俗得不能再俗了。
  王重笑出声来,好再来,他重复这个名字,仿佛这成了质疑我这故事的把柄。
  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下讲:我先付了账,建议我们出去谈。这个身材还过得去的娇小女子有时踩住我的影子,月光在空旷的建设路一带滑动,狗肉摊子上热气腾腾,小锅米线的香气从两侧的巷道深处飘散过来。
  女人的叙述一直没有中断,她像个女特务那样迫切而紧张,似乎担心被人发现。葛云峰的新版故事简直不可思议――他爱上一个云南本地女孩,她并不是那些每逢周末就冲往洪达基地索要球员签名的崇拜者之一,她只是昆明樱花酒店的坐台小姐,是葛云峰和队友们每个周末翻墙爬出基地、打车冲往市区寻求肉体刺激的普通对象而已,天知道葛云峰怎么就爱上了她;在一个主场比赛日之前,他和3名队友再次违反队规偷偷打车跑到樱花酒店,他和那个叫赵晓菲的坐台小姐头一次相遇了,但很快被一名球迷撞上,此人通过私人关系弄到了葛云峰等人物色小姐的酒店监控录像并把它交给中央电视台,后者由于和俱乐部高层的关系最终把这起嫖妓事件压下来了;俱乐部很快对这几名替补采取大清洗,葛云峰就是那时候从球迷视野中消失的。更离奇的是,那个赵晓菲居然答应跟随这个倒霉的守门员四处流浪,她或许被一个球员的爱情感动了,哪怕这中间掺杂着极不靠谱的梦幻和冒险成分;两个年轻人一路奔向昆明至玉溪之间的好再来小旅馆,就像美国电影中的汽车旅馆一样,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都在这种鬼地方发生。
  王重直起身体仔细聆听。他知道故事已进入关键部分了。
  葛云峰当天晚上情绪不高,他的女朋友认为这是遭到清洗的后遗症;他们看了一会电视,赵晓菲没心情做爱;半夜他去了一趟卫生间,返回时发现女友不见了。他等了很久。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显然是偷偷跑掉的,否则他不可能听不到一丝动静。接下来是这个故事最诡异的部分,就在葛云峰到处询问服务员有没有看见他的女朋友时,一楼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凑过去,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看到他的女朋友赵晓菲正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起伏,她浑身赤裸,用力压抑着职业性的嚎叫。葛云峰退回走廊上站着,两分钟后,他从院子里找到一根称手的钢筋。他没怎么思考就踹开房门,把半小时前还和自己躺在一起的赵晓菲打倒在地。他认定她死了;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辩称是她主动和他谈价钱的。突然冒出来的鲜血一定把葛云峰吓傻了。他放过那个男人,扔掉凶器,一言不发上楼回到房间,没有开灯。
  女人的叙述被一辆迎面开来的悍马打断,它耀武扬威地咆哮着,像只大甲虫直奔昆都方向的慢摇吧。她向我靠近了些,两眼直视前方,天空中淡淡的月光和温暖的银色路灯混合起来;街上居然出现几个孩子,他们一定正奔向网吧或刚从里面出来。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干,根本没想到。你能想象吗?一个职业球员竟敢动手杀人?她站住了,看着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过于离奇的情节让我转不过弯来,没准那个化名阮大伟的家伙就呆在黑暗深处冲我们窃笑不止呢。

  葛云峰自杀的方式非常可笑,他从楼下小卖店里买了6瓶58度的鹤庆大麦酒,坐在床上一气灌下去。120赶到时他已经不省人事,旅馆老板听到他迷迷糊糊的最后道别居然是一首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葛云峰死于急性酒精中毒,这样的死亡案例云南每年至少30起。赵晓菲的尸体很快由贵州来的亲属认领,而葛云峰的父母一直没从大连赶来,他们或许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消息,也根本不打算再认领这个面目全非的儿子。
  我怎么相信你?我说。
  我就是那个为央视提供录像带的球迷。
  我目瞪口呆。她继续往下说,我是凑钱安葬葛云峰的三个球迷之一,就在金陵公墓,离市中心不远。当年我多崇拜他啊,他那么高大,那么帅,像30年代美国黑白片里的大明星……她说,我看过你的博客,知道你在雾吧碰上一个很像葛云峰的歌手并且你一直怀疑这人就是他。我没见过什么阮大伟,我相信他不是葛云峰。葛云峰死了。真的死了。我一直很内疚,谁说他不是被我害死的?我要是不那么较真的话……可我当年太喜欢他了,你不明白那种感觉……这个世界上再不会出现第二个葛云峰了。再不会了。她一声长叹。
  她怎么知道那个坐台小姐叫赵晓菲?王重的突然提问与我当晚的质疑不谋而合。
  她说她做过调查。我说。她说葛云峰就葬在金陵公墓,11排,5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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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我驱车去了金陵公墓。但11排54号只有一块光秃秃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没有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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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晦不明的光线让我恍恍惚惚,胖女人端来两杯热腾腾的蒸酶茶,青花瓷的盖碗茶盅,小巧而精致。我这才发现角落里并没坐人,那是我在炎热河口产生的又一个幻觉,它只是一把硕大的黑色靠背椅,沉默地斜倚在一盆竹子和一束深红的茑罗背后,胖女人坐上去,身体努力前倾;屋里仿佛更加闷热,卡奴和亚罗没说一句话。
  你真是李果李记者吗?胖女人上下打量着我。
  当然,我在昆明晨报干了3年零8个月。
  你就是报道云南洪达队那个李果?
  不会有第二个。
  她长叹一声,圆圆的手指敲打桌面。我知道你到处打听葛云峰。他就在这里,河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讶不安,猛然觉得这一切就像精心布置的陷阱。胖女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吩咐门外的驼背老头为我们取来姑娘们的护照、入籍证明和正式发票。
  他就在这儿,对吧?
  每人2万,可以交钱了。
  他和这桩买卖有什么瓜葛?王重大声说。
  胖女人的表情渐渐清晰,一张圆脸并没我想象的那样苍老。
  这不明摆着?她看着我,再看看王重。别激动!她说。当年葛云峰沿231国道一路向南――越南一直是他渴望的终点。这一晃整整5年啦。她邀请我们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坐下。光线逐渐明朗,卡奴和亚罗呆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她们还弄不懂复杂的汉语。我就喜欢姑娘们植物般的乖巧沉静。
  可我说听过各种各样的版本……
  所有的传言都是假的,但也算不上完全虚构。好吧,我给你们讲讲葛云峰。她说下去。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我也懒得计较。胖女人的冷静叙述从最后的231国道展开:葛云峰逃出那个好再来小旅馆,乘一辆大巴来到红河州的碧色寨,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偷偷爬上开往河口的滇越小火车;下车后他被逮住了,但铁路警察没法处理他,只好教育一通了事;他在河口东南街角的一家台球室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没到3个月就被几个不付钱的越南人用桌球棍打得满脸是血,躺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等死,老板把他送到医院就把他解雇了;后来他还在一家半公开的妓院呆过,在一家越南水产店做过伙计,2017年跑到越南混了大半年,专门搜罗当地的木头和刺绣工艺品拿到河口贩卖;这些年他认识了不少朋友,得到过很多帮助,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所有认识的朋友都因为生意不好做而集体离开河口。最潦倒的时候――他那些越南工艺品再也卖不出去,老街、西贡、河内也没法呆,谁让他根本学不会拗口的越南话?只能继续留在河口,其实他非常喜欢这里的炎热和无拘无束。
  他说这就像从前每天训练结束后大汗淋漓的感觉,多爽啊。胖女人说,脸上出现梦幻般的笑容,只要你降低欲望,活下去一点不难,对吧?
  她看着卡奴和亚罗的目光温柔潮湿,像打量自己的孩子。在他最艰难、欠了一屁股债的2017年7月,他认识了奉仪――当地一个瑶族女人,比他大7岁;她给了他无私的帮助,鼓励他从事更赚钱的边境贸易:把越南美女介绍到中国内地不也是边贸的一种?他经常说,奉仪扮演了母亲、女儿、朋友、知己、爱人的角色,只有呆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你才能切身感受这种女人有多好;如果没有她,他大概早完蛋了。(他在越南乡下碰到的各种困难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能说一口标准越南话的奉仪总让他逢凶化吉,两个人感情很深,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很多姑娘被他们带回河口培训半个月,再根据需求卖给中国男人。
  他总觉得他现在干的事情功德无量,把过剩的越南姑娘介绍到中国内地,让过剩的中国男人买到理想妻子,比如你们,这是多牛的事情!后来,他越来越想念足球――你知道,足球早就融入他的血液,他说他这辈子别想真正离开它,一旦安定下来,怎么可能没有足球?
  你就是奉仪。我低声说。
  王重惊讶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默认了。这个行动迟缓的胖女人看起来更像葛云峰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出色的伴侣。
  他现在还踢球?王重大声说。
  我没想到会在越南老街碰上他。我们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够你写本书了。奉仪没接他的茬。老葛是个任性的男人,一个足球疯子。
  他该感谢你。我脱口而出。
  这是缘分,是命。奉仪的目光有些迷离。
  葛云峰组建了一支河口足球队?
  奉仪摇摇头,这你该直接问他。
  她起身带领我们穿出最后一个院落,镶嵌在围墙上的一扇很小的院门打开了,屋外居然是四分之一块标准球场,中间的草皮已经磨光,露出咖啡色的硬邦邦的泥地;明确无误的,就像屋子里一张巨大的云南地图,那个站在阳光下面、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的大家伙就是葛云峰,虽然他已经胖得不像样子。奉仪冲他高喊,老葛!他转过身,大步向我们走来,1米89的个头在一个闷热的空气和坚硬的阳光中显得无比高大,他身后是一道渐渐退缩的球门。王重发出低低的不可思议的叹息,仿佛看到一个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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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千真万确,这就是当年的洪达门将葛云峰。我整整找了他5年!
  真是你,李果,刚开始我还以为同名同姓。所以一定要见见你,太好了,妈的!葛云峰咧嘴笑着,冲我伸出大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云峰,这个现实中的大胖子哈哈大笑;他面色黝黑,头发掉了不少,但看起来非常健壮,在河口的烈日下穿一件白色阿迪达斯T恤,一条黑色短裤,一双耐克训练鞋。这和当年职业运动员时期没太大变化,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枚亮闪闪的哨子。
  我活得好好的,让你失望了吧?先说说你,李大记者,还爱着足球?我为你物色的越南美女还算满意?
  我无奈而徒劳地大笑,回头打量卡奴。她可真漂亮。
  过几年就把你们的混血儿子送过来,我教他踢球。葛云峰说,我已经组建了一支小球队。据我观察,越南人的协调性和中国人的力量速度完美结合简直可以和南美的足球天才媲美。我手下已经有一批7、8岁的孩子,有像你这样买了老婆生下来的混血儿子,也有我在河口当地发现的未来天才。我的理想是打造一支足以让中国足球站起来的伟大球队,我们的目标至少是世界杯八强。他们的天赋绝对让你震惊。

  前八?王重低声说,抱怨这个黑胖子说了一句胡话。
  葛云峰笑了,让我们留意那群孩子。
  那十几个穿着裤头的黝黑的男孩席地而坐,胖女人奉仪对他们说着什么。葛云峰转身走到场地中央吹响口哨,把孩子们分成两队演练对抗。果然,我的惊讶无法形容――这帮孩子的脚下技术精妙绝伦,杂耍般的球技加上高速运动中的合理脚法让人叹为观止;以我多年的足球经验判断,他们足以和任何一支国内顶尖U―14、U―16球队抗衡。在随后的半小时内,我耳朵里充满这批天才来回奔跑的叫喊声和足球飞舞的乓乓声,细细的烟尘随风萦绕,到处是热辣辣的气味,阳光刺透蓝天白云,把眼前的一切割成无数闪闪发亮却又迷离模糊的定格画面。我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你一定知道,那种从噩梦中突然醒来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真想当着孩子们、当着这个陌生的葛云峰大声喊出来。我打量王重、卡奴和亚罗,一种莫名的亢奋汹涌澎湃。我竭力克制,不让任何人发现我居然站在滚烫的阳光底下浑身发抖。
  我答应葛云峰,将来我他妈的一定把儿子送到河口,只要我能和卡奴成功制造一个中越混血的小子。接下来我们继续辨认、重新认识、追昔抚今。他承认了嫖娼、自杀、吸毒(成功戒毒)之后最终在河口落脚,被他否认的是死亡、赌球和做过酒吧歌手这三件。
  我从没赌过球,更不认识什么小红脸。他忧伤地望着我,孩子们的跑动、呼应和足球的乒乓声继续在我们耳畔狠狠撞击。你肯定不相信我的话,是吧?我不能说洪达队球员百分之百赌球,但我葛云峰百分之百不赌球,所以,没教练用我,没队友信任我,妈的。记得2001年那场著名的刘波事件吗?――葛云峰陷入回忆,我是那起事件的报道者之一,没人比我更清楚刘波事件了。洪达队内前锋张挺在更衣室被陕西队后卫刘波收买,交易过程被人偷偷录音。当时葛云峰如日中天,这起著名事件应该和他扯不上关系。最终的结果不了了之,刘波迫于压力提前结束了职业生涯,而张挺,一直被视为被动的受害者得到球迷的同情以及曲建国的呵护重用。这事难道和葛云峰有关?
  是我录下整个交易过程的。葛云峰漫不经心地说,声音很轻。我偷偷把录音机藏在更衣室窗台上,谁都没发现。后来我把录音带上交足协。过了一星期,我被3个队友叫到基地外面一个小鱼塘(你知道,咱们基地背后就是滇池,周围有不少小鱼塘)废弃的小棚屋里,他们轮番揍我,用臭球袜塞住的我的嘴巴,把我扔进鱼塘(他们知道我不会水)再捞上来接着打。我想反抗,但这帮家伙早有准备。最后,他们用的是杠铃片,大约25公斤重,从力量房偷出来的。他们把我的裤子脱掉,露出右腿,他们举起那块东西,狠狠砸……那种滋味,你这辈子也别想忘记。那以后我彻底废了,他们对外怎么说的还记得吗?说我训练时被二线队后卫铲断了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3个家伙是谁?
  不能说。大家还是兄弟,还都在这个圈子里。
  找过教练吗,曲建国?
  葛云峰一声长叹,就是他让干的。
  为什么不离开?转会、退役?
  你太天真了,一个有污点的球员还有人要吗?退役?不踢球谁养活我?
  长久的沉默似乎让所有的疑惑土崩瓦解,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就因为他没死,他出现了,他活得好好的?雾吧黑豹的歌声仿佛重新响起,我眼前一片空洞,突然明白所有经历已没有深究的必要。黑白相间的足球在孩子们脚下飞舞,我知道我们面对的一切都该来个了断,葛云峰、那个我不断追踪的人大概早就被数不清的谜团埋葬了。他告诉我,他除了训练一帮孩子之外还是当地一支业余球队的队长,球员多为越南在河口的生意人,他现在的位置不再是门将,而是前锋。
  我想踢两脚。我望着这个让我追踪许久的男主角,抑制着突然萌生的激动。你守门。
  葛云峰笑了,他让所有孩子站到一边,把球踢向我,我漂亮地停住;葛云峰走向球门,转过身,裤腿都没卷。点球,任意球,随便!他大声说。
  我把球大约固定在大禁区前沿,我少年时代曾是校队主力,尝试一下洞穿当年国门的快感一定很爽,这样的对垒没准就是我苦苦追踪他的隐秘原因?足球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最无法解释的东西,它远比泡到美女的快感更猛烈也更持久。我后退三步,以漂亮的正脚背射向球门左下方,葛云峰以一个令人惊叹的鱼跃猛地飞出将球稳稳没收了。所有的孩子以及王重、卡奴和亚罗都拍手叫好。我很不服气,连续在点球点、大禁区两侧前沿连射十几脚,一共进了三个。我们都气喘吁吁,热辣辣的太阳和微微细汗令人浑身幸福。我真希望和这帮孩子来一场没完没了的足球赛。葛云峰走向我,拍拍我的肩,不错,正脚背还有劲儿!
  我心里涌上无法言喻的忧伤,远处河口邮局的黄色屋顶热气盘旋,一只灰色大鸟擦着闪亮的瓦片迅速消失。葛云峰,这个大块头实在让人厌倦了。
  妈的,我恨你。我说。
  他微笑着,没吭声。
  我得走了。我说。
  走?
  对,回昆明。马上走。
  吃了饭再走吧?
  不。就现在。
  葛云峰非常惊讶,但很快又咧嘴笑了。他再一次向我伸出手,行,兄弟,后会有期。
  卡奴、亚罗简单收拾了行李随我们上车,临行前葛云峰紧紧握住我的手。记住你的承诺,把你们的儿子送来!他说,目光坚定而亲切。另外,千万别透露我的行踪。你知道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没球踢。拜托了!
  我用人格保证一定坚守秘密,他没再说话,缓缓松开我的手,先前被他把守大门的右手紧紧握住的温热还存留在掌心里,他站在滨河街7号门前的身影出奇高大,它和热浪蒸腾的景象一起构成我这辈子也别想抹掉的记忆;红河很快从左侧坡地后面闪现出来,像一面深褐色的巨毯;两个美丽的女孩兴奋地说着越南话;驶出河口之后天色迅速黯淡,大片暗红色云霞堆积在挡风玻璃正前方。王重问我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饭,都饿了。我没吭声。
  我很久没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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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发生了巨变。葛云峰的出现完全搅乱了我的生活。我没什么方向了。过去和王重缩在滚石酒吧抚摸伤口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卡奴,亚罗,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女人。王重说他的亚罗真好,好得不得了,为他洗衣服做饭扫地拖地当他下班回到家热腾腾的普洱茶已经沏好,饭菜即将上桌;他们准备年内完婚,旅游目的地不是欧洲就是美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出问题的是我。
   回昆明不到一星期就发生了意外。至今我仍然不相信这个巧合又将彻底改变前国奥门将葛云峰的命运。冥冥中我们似乎早就休戚相关,这世界上就有这么诡异而费解的事情,它远远超出你的预料,就像我的历任女友们,天知道她们怎么就能那么轻松地背叛承诺坚决离开?没有余地。没有任何余地。即便我用小说的方式把它忠实纪录下来又如何呢?我能改变它吗?
   聊以自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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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告诉你那天夜里皓月当空,忍耐7天的我终于斗胆解开卡奴的长裙(我特地为她买的一条ONLY,据说即将绝版),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突然跳起来奔向床尾,跪在地上拽住床脚不愿起来。
  我慌了,劝说、安慰全都无济于事;卡奴始终用她清澈无辜的眼睛狠狠盯着我,很快热泪泉涌。我只能拨通葛云峰的电话,接听的是胖女人奉仪,她所说的话让我匪夷所思:越南姑娘的第一次通常要留给她的前男友,以示感激。卡奴抓过手机说了一通越南语,奉仪向我解释,她是个固执的姑娘,我应该征询一下她恋人的意见或者让他来一趟昆明。我火了,质问奉仪我怎么能确认卡奴究竟是不是处女?这个附加条件并不在我们的购买条款之列啊。再说,买她的时候干嘛不交代清楚?王重和他的亚罗怎么没碰上这种破事?奉仪的回答简单干脆:这是葛云峰的安排,两名女孩百分之百处女,这是他对我多年来默默关心的回报。但谁能想到卡奴可能比所有越南女孩都要传统?至于亚罗,她大概就从没结交过任何男孩。

  我看着卡奴。那怎么办?送你回去还是让你男朋友跑一趟?他来了住哪儿?我家?就在我床上?天呐。我自言自语。她当然没法听懂。她还跪在那里,低着头,两手死死攥住床脚。
  你们好好商量,奉仪说,实在不行……
  我挂了电话。你不能这样。我看着卡奴说。
  她抬头打量我,用越南话说着什么,语调柔软凄婉。
  我不知所措,准备说服自己放弃了。但一阵没来由的恼怒让我冲向卡奴掰开她的手指用力把她抱上床,强行掀开裙子扯下内裤。柔顺的卡奴变得像母狼一样凶狠,一面用越南话冲我高声喝骂一面对我拳打脚踢。我们之间展开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她哭喊着跳起来夺门而出,楼道里充斥着响亮的脚步声和恶狠狠的嘶吼。我呆坐在房门敞开的客厅里呼呼直喘,一阵难以置信的荒唐让我破口大骂;10分钟后,我只能下楼到处寻找人生地不熟的卡奴,我的老婆,我的合法妻子,我从河口买来的越南女人。
  大约凌晨3点,110带着瑟瑟发抖的卡奴找上门来讯问经过,他们坚持把她送往越南驻昆明大使馆――这当然是当地报纸和电视台争抢的大新闻,紧跟在警察后面的记者赶都赶不走,事态已经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就算我偷偷给所有记者塞红包恳求他们千万不要报道也没用。一个懂越南话的电视台记者配合警方很快从卡奴嘴里问出了河口小城的河滨街7号。不到一周时间,葛云峰暴露了。一支奇怪的足球队,一个当年的著名球员,一些可怕而惊人的历史,一群虽然合法却被圈养的越南女孩,这些爆炸性新闻让一帮苦练技艺的孩子不得不秘密解散。
  葛云峰再次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当然,他带走了那批孩子中的很多人。
  我和王重很久没上幽暗的滚石了,重新坐回洞穴般的酒吧深处仿佛都苍老许多。王重坚持认为葛云峰并未远离,他一定暂时跑去什么地方(比如越南)躲了起来,等待时机重振旗鼓,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呼叫转移而他始终没有回电,就连奉仪也音讯杳无。事情的吊诡程度已经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了。王重没提亚罗――他脸上的幸福明摆着。我们坐下后渐渐陷入心不在焉的沉默状态,其实我知道我们哥俩之间已经有距离了。女人把我们分开。就是这样。甚至可以认为是消失又出现的葛云峰把我们分开的,然后让我们的生活突然变得荒诞而悬空,这促使我们压低嗓门连声嘶喊,招呼服务生结账;我们肩并肩走出去,沿文林街、文化巷一路向下,经过建设路走上人民路,从小西门取道昆都。昆明的夜晚古怪而招摇,一些穿着露背装甚至三点式的孩子冲上街头问你要不要进场K歌、慢摇,嗨到天亮;还有的孩子留着朋克式金发或直溜溜的莫西干头当街亮出刺青,一个舌头上打着银色钉子的女孩抱住一个烟熏妆男孩拼命接吻;空气里全是干冰、下水道、烧烤、香烟或大麻的臭气,拥挤的车流从昆都一路排到新闻路口仍然一眼望不到头,暗淡的冷黄色路灯从圣诞树顶端倾泻而下,擦亮我们脚底的油腻、烟蒂、痰、垃圾和避孕套,我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雾吧。我们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去了,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跑场歌手还没赶来,光头老板也不见踪影,音响里放着听不懂的韩语歌。
  王重拍拍我的肩让我离开,可我坐着没动,询问服务生阮大伟还来这儿唱歌吗?得到的答复是他消失很久了――又是消失。听人说他最近在金马碧鸡一带跑场,可无法证实。服务生突然不屑地冷笑,说不定死了,说不定离开昆明了,天知道。死了?我一阵反感。他神秘地大声说,这些家伙如果消失太久就有可能挂了,有无数的原因,比如女人,比如毒品,比如赌博……我不愿再听下去,一种漠然的冲动促使我再次拨打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葛云峰手机。这一次,居然通了。我激动起来。
  你好啊李果兄弟!果然是他。
  妈的你又玩失踪啊!
  哪里,他笑了,我在去越南河内的路上,刚到河口对面的老街,所以你电话还能打进来。
  河内?
  足球还得玩下去啊!这帮孩子废了多可惜。我还想多招一些河内华侨的孩子……葛云峰,这个再次失踪家伙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就来自雾吧的昏暗角落。
  我只能祝他顺利,希望他有任何进展都通知我。他说一定会的,同时再次强调若干年后我必须兑现诺言,把我和卡奴的儿子送来让他调教。这事千万记着。最后他祝我婚姻美满爱情幸福,但并没询问我和卡奴、王重和亚罗过得还好吗。我们突然沉默下来,谁都没着急说话,耳边敲打着韩国女歌手的坚硬嗓门。他最后笑着叹口气,那就这样吧兄弟,保持联系。代问你那位兄弟好。到了河内我会给你电话。
  我把他的问候向王重转达,王重一声不吭,盯着空空荡荡的被一束聚光灯照亮的舞台。我们还是要了两瓶百威啤酒,但似乎在滚石喝得太多,再没什么心情喝下去。这真是一个不尴不尬的时段――不早不晚,周围连个可看的美女都没有,还不如出去昆都街头溜达,看那些热裤、露背裙和低胸装。可我们坐着没动,一直没动,直到把两瓶啤酒慢慢消灭。
  那以后大约3个月没有葛云峰消息,我和卡奴的生活像所有的夫妻生活一样平庸琐碎,不说也罢,一个比较好的可以写出来的消息是:卡奴怀孕啦。我有些小小的激动,同时开始思忖将来到底要不要把我儿子送去河口或越南,送到一个不太靠谱的老男人身边?
  万一是个女儿呢?
  我在炎热的8月之夜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告诉我,葛云峰死了。
  什么?谁?死了?葛云峰死了?我喊起来。
  对方说葛云峰在越南西贡(怎么又去了西贡?)被一辆拉西瓜的平板货车狠狠撞倒。在医院急救那几天,他反复提起我,他希望我把儿子送去南美或欧洲接受世界顶尖足球教头的调教,否则就太可惜了。
  死了?我不相信。我说。
  是真的。信不信拉倒。
  你找他女人,他女人奉仪接电话。
  她走了。就是她让我给你打电话的。那几天她一直守在葛云峰身边,死死抓住他的手。没人见她流过一滴眼泪。是他把葛云峰带回河口的。你懂我意思?
  不,我不懂。我们还会碰面,我和葛云峰。这不是头一回啦。
  奉仪想把葛云峰的骨灰送回大连。她大概已经上路。葛云峰的东西她全带着,一大箱子球衣球鞋球袜,几只阿迪达斯足球还是全新的。
  我一声不吭,反复思考我应不应该相信他。
  我答应过葛云峰,我会把儿子送到河口。
  可他死了。真死了。还没听懂?对方挂了电话。
  我迷茫打量端坐床头的卡奴,她的微笑很美,像宽阔的红河那样美。她一无所知地站起来,微微挺起小腹,冲我打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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