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的一个寒冷夜晚,弗拉基和妻子海尔加,在德累斯顿看望生病的母亲。那些日子阴雨绵绵,海尔加的母亲严重中风,80岁的父亲已经年迈。照顾他们一个星期之后,弗拉基觉得应该去朋友那里吃个饭。那个晚上过得还不错。十多个朋友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交谈,讨论政治局动向,喝了大量啤酒。 邵明白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脚下的土地站不住人。他的一生走过不少路,他看到自己的同胞忙着在基辅做买卖,决定加入。他觉得这网络应当延展到苏联的每个城市,而且应当与东欧的越南劳工发展关系。 “商品需要流通。”邵笑着说,“谁有本事流通得比我们还快?中国人统治了我们好多世纪,然后是法国人,然后是俄国人。现在该我们来建立一个跨国经济体系。” 邵和他的朋友们发展了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中间人网,跨越整个苏联,他们赚钱如山。苏联开始解体,他们早就要求付美元马克。有的钱他们输回越南,结果河内出现了许多新摩托车,电视天线。河内突然发达,赶上了胡志明市,那个城市可以说依然是西贡。 “起初,”邵往下说,“我们必须与大大小小的党官分利润,从基层到中央委员会。后来他们制度变了,起初我们很害怕:怕我们也完蛋。在中等大小的湖里,我们是小鱼,在大海里我们就是虾米,大鲨鱼会统吃一切。结果证明,错得不能再错了,我的朋友,错得不能再错!” 他停下,大笑起来,笑了又笑。他的笑声里有一种歇斯底里。 “什么事这么好笑,邵叔叔?”卡尔很纳闷。 “好笑的是,我们是苏联垮台惟一提前占好位置的人。没人能预先见到苏联垮得那么快,但就是那么快,那么快。叶利钦要抛开戈尔巴乔夫,如果为此必须先抛开苏联,他也会做。果然他做了,俄国黑手党措手不及,他们的联络网没有我们广泛有效,他们太依靠党官。旧的体制一垮,商品分配网就跟着垮了,靠我们越南人来救俄国。当然,有代价的,就像俄国人到战争中救我们一样,有代价的。我们建立了一个指挥系统,我们运送货品,我们建立了自己的运输体系。小卡尔,我们占住了空档。现在你的邵叔叔有个法国老婆,在巴黎有公寓。我可以到任何地方旅行,但是弗拉基和海尔加是我的老朋友,其他地方找不到的朋友。记住了,卡尔,记住了吗?” 后来他就走了。 一星期前他打电话给弗拉基,告诉他将到柏林来有要事办理。他们说好一起吃晚饭。弗拉基就去赴约。 邵,这个越南农家子弟,正在凯宾斯基饭店四楼的豪华套房里,泡在浴缸中。他情绪不佳,这一天万事不顺。伦敦来的航次晚点,柏林边防检查他的法国护照未免太仔细,最大的失望是,那天他竟然无法买到一个法国17世纪的丝绸阴茎套,上面绣有王室百合花纹章,据说是路易十四亲自用过的,虽然目录上没有说明效果如何,是否“太阳王”真的靠此挡住了梅毒。 邵想买下这东西作为他父亲70大寿礼物,但在苏斯比拍卖会上,一个穿皮大衣的车臣人意志坚定地击败了他,可能此人给莫斯科或柏林的什么大人物代理。邵从浴缸里站起来穿上舒适的浴袍,心里想到:至少我让这婊子养的付了5万美元享受太阳王的感觉。这些日子俄国印的美元数量超出美国印的美元,他盼望苏丝比误收假币。邵觉得他被一向很照应他的世界推开了。 问题还没解决,他应当买什么给父亲?前几年他寄回去绸衬衫,手工做的鞋,越南古袍,整篓的香槟柯涅克。大部分东西落进了河内黑市。 今年他父亲第一次亲自点了礼物,老头子在杂志上读到路易十四的阴茎套拍卖,就点着要这东西,不知道出于什么深刻神秘理由,邵完全不明白。他觉得心中有愧,他应当跟那个车臣人较劲下去,因为这是他父亲第一次向他要一件东西,他却失败了。邵是讲孝道的人。 邵的父亲1954年在奠边府作过战,那是越南北部的一个镇子,法军占着,法军认为镇子万无一失,当时他是在法国一边作战。这件事人们已经不提,不记得,家史总说他是共产党打进去的间谍,这事说不清。 他只是个穿军服的仆人,服侍一个法国贵族上校,这个上校在尼姆附近有个巨大的庄园。让这个头脑简单的越南士兵高兴的是,他经常得到旧衣服,扔掉的靴子,慷慨的小费,剩余的柯涅克酒,还有古怪的客气话。这个越南剃头匠每天早晨给老爷仔仔细细刮胡子。 上校对他如此满意,竟然答应带他回法国。这本来可能成为现实,要是历史不是变得那么怪异。1954年的一个早晨,邵的父亲在奠边府围困战中醒来,哪怕他不是一个伟大的战略家,也明白了不可思议的事即将发生,他的这一边正在失败,越南军的指挥,武元甲,法国人都称他“丛林将军”,马上就会取得惊人的胜利。精锐的法国军队只有两个选择:屈辱地投降,或是被消灭。 邵的父亲失望至极,决定做逃兵。他不是惟一者,两天后,整个法国军队投降,第二次越南战争就此结束。 邵的父亲肯定他的主人会宁死不降。虽然他转换阵营很晚,但政治上是高明的一着:法国人败了,从越南半岛撤退,而且再也没回来。上校本人,正如他的勤务兵猜测的那样,朝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 尤其重要的是,邵的父亲遇到了邵的母亲。秀文才20岁,已经在游击队里有老战士的名声,参加过奠边府包围战。她首先看出这个丈夫会有出息。秀文是个忠诚的共产党员,她仔细对这个爱人进行政治教育,直到他改造成功,成为新人,她才降下身份给他养个儿子,就是小邵。 在1965年和约之后,越南分成南北两半,等着联合选举。邵的父亲留在北方,与秀文和共产党在一起。他虽然悔恨在法军当兵的日子,内心深处却很怀念法国生活方式。说实话,他也怀念上校剩余的柯涅克酒,还有罐头青蛙。他怀念法国人唱的歌,怀念漂亮的法国女人照片和他们头发卷曲的孩子,他怀念法国殖民时期。儿子寄来的贵重礼品食物,味道总不如昔日。 越南一直没有进行选举。为什么?因为美国人来了,代替了法国人,美国人怕共产党会胜利,第三次越南战争开始了,秀文对南方地形很熟悉,她把丈夫儿子留在河内,参加了南方新成立的“民族解放阵线”。 “邵,我不在时,你得好好吃饭。你以前是个胖胖圆圆的小子,像面糖。瞧你现在像个稻草人!答应我好好吃饭!” 邵答应了,她把儿子举到空中,亲了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全是泪水。她告别丈夫儿子时,她有个预感再也见不到他们。 “好好照应他。”她在儿子耳朵边说。 就在1962年几个月之后,她在阿坝战役中牺牲了,那次战役让美国人第一次遭到失利。战役本身不大,但历史就由此写成。 一天,小邵走进海防市父亲工作的肮脏的理发铺子,那里主要的顾客是下船的水手。时间已晚,没有顾客。邵在镜子中看到他父亲的注视,突然变成泪流满面,邵沉默地拥抱着父亲。 “美国人不笨。”邵的父亲温柔地说,他正在想念秀文,“他们难道不明白,既然法国人打不败我们,谁也不可能打败我们?” 邵身边一直带着母亲的一张照片,那种式样的照片,是留给后代的,或是为政治宣传用的。她穿着黑色的睡衣,戴着草帽,背着枪。她的脸充满希望,全是笑容。这是她照的最后一张相片,他终生带着。去参加战斗时,骄傲地给战友们看。 她怎么会如此充满希望?邵对此十分羡慕。他现在说话,是个大富翁的口吻,沉静,安宁,但是对未来没有憧憬。 他擦干身子,拿起手表,明白自己晚了,便赶快穿衣服。正当他把钱放进口袋时,电话铃响了。他慢慢扣着鞋带,让电话响了几秒钟。 “对不起,邵先生,有个教授在等你。” “让他上来,让他上来。”邵高兴地说,一边扣上金领扣。 弗拉基是走到库达姆大街来的,冷风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感到精神抖擞,思绪敏捷,身手矫健。当电梯升到四层,弗拉基脸带笑容,他想起自从他们首次在东德的德累斯顿相遇,他和邵的生活起了多大变化,那差不多是12年前。 邵在开着的门口等他,两个朋友拥抱了。 “教授,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邵开口说,眼睛里有调皮的闪光。“工人们现在满意了吧?” 两人都笑起来。 “不是每个工人日子都过得像你一样。” “真是遗憾。”这个越南人笑道。他们下到底楼,朝龙虾酒吧走去。他要了鱼子酱,龙虾,香槟,一边抱怨说海龙湾的海鲜比这美味多了。弗拉基只要了牛排和色拉。天天有美食,在这个世界,他的运气正在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