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天,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收音机里开始播放西方音乐。不久,从屋中的一角爬出一只蜘蛛,在墙壁上做起了奇怪的动作。 我的病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虽说是忽好忽坏,但如今似乎“坏”这一方面占了优势。今春不如去春,今秋不如去秋,一年不如一年。这也许就叫做不明显地逐渐衰弱吧。然而,姑且不去说这些,最近,一天当中有大半时间在通常有八铺席宽的屋子里,卧床目不转睛地瞅着有两三处雨水污迹的天花板。 由于天气已冷,有翅类的昆虫不见了,但苍蝇却贴在米杉的天花板上,当阳光照射时,它便在走廊和草垫上飞来飞去。有时落在我的脸上,很是讨厌。 除了苍蝇,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看到的,就是蜘蛛了。那是灰色的,有淡色斑点的大蜘蛛。它大到把左右两只脚一张开,甚至超出拉门的一个小木格。而这种蜘蛛好象在这八铺席宽的屋中的某个角落里潜伏着两三只。虽然从来没有两三只一次出现过,但我的眼睛已经看热了,一看就知道:啊,它就是那一只!我能分辨出它们之间的不同。 在墙壁上做着奇异动作的,是我认为其中最小的一只。广播的是《吉卜赛之歌》。这肯定是我曾经也有过的海费茨演奏的红色大型唱片,是由胜利企业灌制的。我一听就知道是这张唱片,所以,我就把正在想的事抛在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那优美的旋律。 不久,从呆滞的视线中滑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它就是蜘蛛,从一个墙角滑下了约有一尺,就停顿一下。我正无意识地看着,它把每只长脚慢慢地动了起来,多少带有弹性地在墙壁上开始走动。蜘蛛跳舞——一个念头闪过,但是,这不是明显的动作,更谈不上是跳舞,不是按照曲子如何如何,而是用一种焦躁的、不协调的步伐,胡乱地在那一带走来走去。 “它快乐起来了”,我有些愕然,又觉得滑稽,多少还感到有些奇怪。我听说过牛和狗受音乐——人的音乐支配,特则是狗,我亲眼见过。但,提起蜘蛛,这很难完全相信。我用疑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它,心想,不要放过观察当曲子结束时它将怎样。 曲子结束了。于是,日语论文,蜘蛛突然静止不动。然后,蓦然用它那滑下来时没有声响的敏捷动作,在原来它停留的墙壁的一隅销形匿迹了。那种神态,好象做错了某件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偷偷摸摸逃走似的。我说得这样明确,虽然不合适,但我感到的,确实如此。 蜘蛛类是否有听觉,我不知道。我曾经读过法布尔的《昆虫记》。那篇文章是否回答过这个问题,我也不记得了。它对音乐是否具有不同于我们听觉的另外一种形式的感觉呢?总之,我什么也不了解。但是,我把这一事实当作一件偶然的情况来处理也没有根据,我当时感到有一丝的奇妙。这可不能疏忽大意,我首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关系到这一点,我记起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把蜘蛛封闭了一段时期的事。 夏天,在炎热的时候,我精神反而好些。因为某件事需要一个空瓶,我取出一只认为适当的瓶子,无意地拔了瓶塞儿。这时,从瓶里跑出一只蜘蛛,消失在隐蔽处。它小得与在八铺席房间的墙壁上那种两脚之间有一寸或一寸半大的蜘蛛不能相比,颜色是肉色,身体瘦长。 因为从瓶子里爬出来了一个蜘蛛,使我吓了一跳。我追忆着。这些空瓶子,是开春的时候,我让孩子们洗净,为了空干里面的水分,把瓶子倒放了一天左右,然后,为了防尘加了塞儿,都归弄一起,放在一个空盒子里。蜘蛛肯定是在那一天爬进去的。 被堵住了出口的蜘蛛,在开始的时候,可能没有感到什么。过了几天以后,它才感到了饥饿,想觅食吃,这时才发现自己所陷入的是个什么样的境地。一切努力,都使它认识到想快出去是不可能的。不久,它停止了挣扎。它只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尔后过了半年,当我打开塞儿时,蜘蛛实际上是以间不容发的快速,逃了出来。那是只有在起跑线上等待信号枪的人才有的快速。 还有一次。 八铺席宽的房子南面是套廊,它的西端有个厕所。男厕的窗户是朝西开的,一面大小便,一面可以透过梅林,眺望富士山的雄伟。一天早晨,我发现在这个窗户的两扇玻璃门之间,有一只蜘蛛被关在里面。昨晚上,可能是我或者是什么人打开了窗户吧。紧贴在一张玻璃上的蜘蛛,由于两张玻璃重叠一起,被禁闭在里面。它两脚之间约有三寸距离,与在八铺席宽的屋子里的那只是同属一个种类。玻璃与玻璃之间,即使容得下它的身体,不使它受压迫,但重叠一起的窗户框子却没有空隙允许它脱逃。 我立即想起从前那桩空瓶的事。我产生了一种愿望,这一次我要看一看它到底会怎样。我吩咐家里人不要关那玻璃窗户。在空瓶里的蜘蛛大约有半年什么也没有吃,靠着粗糙的木塞儿上的极小空隙透进去的空气,活了下来。这次的是只肥肥的,比上次那只要大得多。我想,同它赛耐性,时间可要长呵! 每当解手时,我眺望的富士山,依照天气的变化和时间的不同,它的姿态也千变万化。天气晴朗时,白日和夜晚,它的容姿是平凡的。午夜,富士山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的发出昏暗的白光。拂晓,天上星斗稀疏,富士山的山顶呈玫瑰色,而山腰却闪耀着深紫色。那蜘蛛斜着脚踏在富士山的棱线上,纹丝不动。它总是一动也不动。自从我发现它被幽禁起,连一次也没有见它挣扎过。我有些忍耐不住,说声“喂”,便用手指弹了弹玻璃,它似乎无可奈何地稍稍动一动身子,仅仅如此而已。 约摸过了一个月,我发觉它的身躯多少有些消瘦下来了。 “嗳,厕所的那只蜘蛛瘦了。” “好象是,怪可怜的。” “不知蜘蛛能绝食多少天?” “不清楚。” 妻子的语气显得没有兴趣。她好象在说我无聊好事,那蜘蛛就够叫人烦的了。我对妻子的这一态度,产生某种抵触情绪,说:“反正别让它跑了!” 又过了半个月,蜘蛛明显地消瘦了,而且那灰色的身子也好象多少有些褪色。 眼看就到两个月了,有一天,那是看到墙壁间的蜘蛛散步的几天以后,在厕所那个方向,妻子喊了一声“啊”,接着又听见说“跑了”。我和往常一样躺着发呆,心想,“把蜘蛛给放了啊!”但我的心情是“跑了就跑了吧”,便没有讲话。 每次打扫厕所时,都是两扇玻璃窗户合在一起移动,提防不让蜘蛛跑掉,但是今天却疏忽大意了,拉了一扇,当拉到一半发觉不好时,已经来不及了,蜘蛛跑的速度之快令人吃惊,好象它是在窥测时机——妻子辩解着向我做了说明我只是一面“嗯、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嘴里嘟嚷说“走运的家伙”。说实在的,我以蜘蛛为对手比耐性,已经感到厌倦。我想,总算完事了,比较说来,是得到了理想的解决。 从我出生到这个人世的时候起,“死”这个家伙就一直和我形影不离。虽不是我发出的邀请,而“死”这个家伙却不声不响地伴随我走过了四十八年。我最近对它的相貌总是挂在心上。我总觉得它太傲慢了。 我在快到二十岁的时候切身感到自己原来是同这样一个岂有此理的家伙结成了旅伴,换言之,是开始意识到了生。然而,这与一般人比较,肯定是晚了些。这是我无所用心的缘故。 我在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时约有一年期间,患重病卧床不起,差一点在这家伙的面前举起手来投降,但总算是闯过来了。从那以后,日语论文,我想它是容易对付的。当然,这是偷偷想的。如果公然地做出这样的表情,那家伙肯定会大发雷霆。我的想法,要是让它发了脾气就倒霉了。如果它突然加快了步伐,我就要遭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