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学唱“さくら(樱花)さくら(樱花)……”那首著名的日本民谣时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老师说有空请到市政府门口广场看看吧,那儿有一大片樱树。后来我们去了,才知道老师的用意。那可是平凡人的花啊!大片大片细碎素色的小花开满枝头,你简直找不出一个异数,它们坦然自若在春天里烂漫。 要不是后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相信一边是诲人不倦一边是不耻下问其乐融融的局面会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河深海深天大地大的心灵创伤真可能治好了。不过,真是可惜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某日晚农夫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回来,他从两幢宿舍间的篮球场穿插过来时还撞了几个在黑暗中打球的学生,他忘记了起码的文明礼貌连滚带爬上了二楼,撞进房来语无伦次地报告说在新街口碰到李老师跟石城在一起。石城不是哪方神仙,只不过是我们班上区区一介少年英雄。当然是相关于我们这些大龄学生而言的小。我们曾到他家里玩过。他是本地人,他的家在城南的一条陋巷里,周围斑驳的墙上到处刷着一个字“拆”。我们恭喜石城一家不久就会住进新居。石城父母则露出苦恼人的笑一个劲地为儿子担忧都二十八岁了孤家寡人要到何时?我们就很绅士地说面包会有的女人会有的放心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好了。想不到那些话的余音还在袅袅,我们就小心眼起来了。 木板说:“老师跟学生在一起值得大惊小怪吗?解放都这么些年了,晓得伐?!” 农夫分辩说那样子不像是老师跟学生在一起。 “不会吧?你小子是不是看花了眼了。你不是说你天一黑就发蒙,怕是犯毛病严重了!变态!要是在解放前,你就是上海滩上的包打听,晓得伐?”木板的火气来得有点邪门。 农夫发誓赌毒咒,绝对不是八卦,绝对真实。他说你把你的臭嘴巴捞捞清爽我又不是毛头小子,时间、地点、神色、蛛丝马迹、处不处朋友还看不出来?那不白活了么! 木板问老猫怎么办? 老猫冷不丁喝道:“什么怎么办,关灯!挺尸!” 屋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六指,外面走廊上的灯光便趁人之危入侵我室门顶的气窗。一直嫌走廊上的灯暗赤晦冥,每次起夜上公厕都要骂一声灯,今夜则嫌它太亮太亮了,亮得真他妈的不怀好意。 ×年×月×日夜,3舍201室的几张床铺下的木板咯吱了一宿! 后来,农夫的话不幸被证实了。而且李石双边联系发展的速度比深圳速度还深圳速度。后来干脆学沪宁铁路连续提速了。教师节,石城作为家属参加了俄日系组织的联谊活动。会后,石城还凭票到属于学校三产的粮油商店领了一加仑桶的酸梅汤。那时候农夫的眼界属于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被他称作酸梅汤的液体其实是色拉油。全班男生望油兴叹了一番。实在的,李石速度快到连我们班男生参与公平竞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农夫说:“姓石的太不够哥们儿,大大的坏。他还年轻,机会大大的有,而兄弟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还上不上她的课?”有人问。 大家都知道她指谁。 众人看班长,班长看老猫。 老猫只顾抽烟。抽完了,他把烟屁股按灭在自己的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立刻有一点煎熬的“咝咝”声窜进耳朵。大家看着不作声。默了一会,老猫说:“上!” 上是上了,但情形大不如从前。一堂日语课下来气氛沉闷得憋人。“妈拉个巴子,看来我不进入战斗状态是不行了。”老猫黑了脸说。老猫是曾经当过兵的人,他舍文学语言重操军事语言,可以肯定后面有大动作。 还没等老猫筹划好,一日,木板突然留下一封名为《告全班男同学书》实际是“遗书”后失踪。“在我自愿和神智清醒地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一项最后的义务逼使我要去把它完成,我要提醒诸位:希腊和特洛伊两军苦战十年就是为了争夺一个美丽的海伦;还有普希金……请记住,阿基琉斯的愤怒是我今生的主题!亏还是学文学的,愧煞人也!不知道人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他寻章摘句拼凑些优美句子声称对爱情已经绝望三十好几只欠一死。“……我不愿再经历、再熬过这次战争。这样,我认为最好是及时地和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我的生命。”木板的“遗书”像一颗子弹一样击中了老猫,老猫随着手中的遗书飘落他的身子也訇然倒下了,已几乎耗尽他心血的筹划刚刚行进到大脑的某一处忽地供血不足,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了血管里叭地响了一声。我记得3舍的楼板还是木头的,他倒下的声音格外大。谁也不会想到堂堂操正宗上海闲话的木板竟也未能免俗。 农夫当机立断含一口冷水喷了老猫一头一脸。苏醒过来后,老猫软软地说真看不出来木板比谁都爱着日语课,他是真爱,不然决不会如此想不开自绝于人民。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木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农夫说恐怕为时已晚。 老猫说还有希望,因为他拆开《告全班男同学书》时分明感到上面还留有木板的体温,估计木板还走不出多远还不至于实施闪电战。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想想吧,我们都是成年人,弄出这种事情来真真遗臭万年。 瞒过了洪老师,全班立即行动起来开始地毯式搜查,凡是有可能被木板利用的地方和方式都派人去了、都考虑到了。无非是吃药跳楼割腕开煤气溺水卧轨……我们就是没想到绝食。后来我们在鸡鸣寺找到木板时他已经三天三夜米粒未进。他采取的自杀方式比绝食还绝。他当时的穿着就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出家人。安放一段感情,看破红尘出家!快刀斩乱麻。老猫说你狠你是老大,我老猫上有老下有小甘拜下风。 木板还俗回到班上是在一个月之后,大家的心脏停摆了几秒种后涌上去把他抬了起来,还是哥们儿有感情舍不得,出家只能证明你重色轻友,你是为色出家不可能为友出家的吧。 不料木板瞟一眼我们,金口一开让我们个个喷出血来张口结舌半天合不上。他说:“晓得伐?!有女若云,虽若如云,非我思存,包括李老师在内。晓得伐?!她是老师,我们是学生。拎拎清爽,我是代你们而行事。我不死一回,你们还不要上了天了,晓得伐?”如果是真,无疑醍醐灌顶。但木板的举动真假莫辨。他有那么高尚吗?难道他就不能那么高尚吗?他有那么高明吗?难道他就不能那么高明吗?在脑子里转圈任凭如何诘问,总会招来自己内心更强烈的反问。至今还是个悬案啊。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木讷者徒有虚名,佩服。 晓得伐?晓得伐?农夫喃喃地鹦鹉学舌。他似乎又要迷途了…… 不知道老猫以后检阅书桌上那一排码得像仪仗队一样的磁带的感受有没有改变。他懒得再筹划什么了。胎死腹中后,只是他抽烟抽得更猛了。抽完了,他把烟屁股按灭在自己的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立刻有一点煎熬的“咝咝”声窜进耳朵。 也许是自知理亏,石城有意躲着大家,他难得到课堂上来。哼哼,众怒是不好犯的。后来,他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应聘到《××导报》去当副刊编辑了。他再次出现在课堂里的时候,是以编辑约稿的面目出现的。那时,担任我班日语课的教师已又一次作了更换――一个一板一眼的假洋鬼子再也构不成校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了,即便小白花树栽种成森林的模样也难以力挽狂澜了。现在想来,其实那时系里如果不作第二次更换日语课任课老师,兴许伤害的程度不至于到登峰造极雪上加霜的地步。这不明摆着对这个班的自制力有所怀疑吗?太伤同学们的自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就到了中文系办公室,也许是取信件,也许是系主任找我,也许是我出于义愤单枪匹马上门去论理……反正我站在了主任室的门口。门关着,有点狰狞,也有点嘲笑的意思。有一个老师走过冲我打了个招呼:“主任好。您来了?!”我想他是认错人了,因为走廊里的光线不怎么明朗。但我还是礼节性地代系主任行使了同下属打招呼的权力。后来那个老师从收发室取了邮件往回走,走过我身边时他又向我友好地点点头。我想我已经站在门口有些时候,再呆着会引起误会和不必要的麻烦。我就假装掏钥匙,结果这位老兄意犹未尽停下来和我说话了。他说:“主任……”我支支吾吾只能硬着头皮把钥匙塞进门锁捣了几下。我把下一步都想好了,门没打开,于是就装着拿错钥匙了嘴里嘀咕一声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可以脱身。谁知门竟在我面前打开了。这样子我就没办法了,退不得那就进去了再说。我只得顺水推舟进了办公室。谁想那位老师紧随着跟了进来。他转身把门掩上,笑容可掬地递了支香烟给我:“主任,我有件事要向你汇报。”我只得坦白说:“我……我……我不是主任。” “主任您不要生气嘛,这次系里重聘搞民意测验我是投了您的票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捕风捉影说您与小王的联系暧昧的小人毕竟是少数。我知道您很忙……” “特招班的事……”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班,我想听听作为老师对我班的动静是作出怎样的反应的。我不知道我与系主任在哪个方面相似让这位老师错认,但这个时候我决定装到底了。心中有了谱,我就不再紧张。我请那位老兄在沙发上坐了,还为他泡了杯茶,然后不慌不忙地在老板台后坐定。 “主任,让人整日提心吊胆啊,我建议如果不想弄得不可收拾,那只有釜底抽薪自古华山一条路了。”他说。 我说:“英雄所见。我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些率性的爷们有可以自己理性处理矛盾圆满解决问题的能力。马上通知党总支成员开会探讨!”话一出口,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呢?!我真的就是系主任?!我感觉额头上一下子有了皱纹。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问那位老师有没有镜子。他讨好地说马上去给我拿来,通知的事也马上去起草。开门前,他像无意间想起似的回头说有一篇论文想和我共同署名,因为论文将发在某核心期刊上,如果不是两个人共同署名他说他心里就虚虚的。这时候我确定他没有错认。我就是系主任。这让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我想我不应该坐在办公室里了。我应该走出“彼得堡”。 我没等镜子送来就出了我的系主任办公室。一到走廊上,清风徐来。我这才想起来我假定是来取信件的,到这时候我怎么还两手空空呢?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刚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对李老师也有了想法不成?弄得看朱成碧心猿意马。抑或,那种情境我只是凑巧撞上了,看到了也听到了。不管怎样,问题肯定是越来越严重了!真是对不起班主任洪老师啊。我们不是省油的灯动不动就让人家告状什么的不太平,辜负他了。如果他老人家看清了我们的本来面目不知又会怎样伤心欲绝?一大堆谜团搅在一起,我来不及细想,匆匆到收发室取了一大包信就离开了文科办公楼。 我到教室里把信件放在讲台上。认为应该有自己信的同学便涌上来挑挑拣拣。 我从一圈人墙里退出来朝下一望,就看见石城正赔着小心在向每位同学分发他的名片,他眯花着眼恳请各位不吝赐稿。 老猫接过名片闻了闻,然后收了起来。石城一直含苞欲放的笑容这才彻底尽情地开放,说今天兄弟请客,到“同学楼”吃一顿,请各位务必赏脸。 许多人轰隆轰隆去了。老猫没去,农夫跟着也没去,他说:“石城是庆功呢?还是挖苦我们?” 木板酒足饭饱回到宿舍就一头歪在床上哼哼唧唧。农夫骂他没出息。他大着舌头说之所以去“同学楼”是为了看傅小石题字的手迹。晓得伐?! 其实酒乃好东西。转眼到了毕业前夕,合影、留言的渐渐多起来了。恩恩怨怨,微不足道。大家没几日相聚了,此一别也就各奔东西了。石城再来请客的时候,老猫就没再推辞。如果一味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再说这一次是李老师和石城同时出面邀约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平易近人的李老师发扬革命优良传统又和曾经是她的学生打成了一片。其实只要我们不称呼她为老师,外人是很可能误以为出落得如樱花般美丽的她是我们中间哪一位带来的小妹妹呢。席间,一班人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后便是絮絮叨叨说些动感情的话,不是刻意要说,而是真情流露。一晃两年寒暑,也算同学一场。大家都不容易,聚散都是缘分。免不了回忆起以往种种细节,到激动处便直了喉咙唱:“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国家栋梁。”菜尚未上全,已有人趴在桌上痛哭流涕了。伤感是会传染的,很快便哭成一摊泥了。面对这局面,老猫也不阻止。坐了会,他悄然对我说他受不了这样,欲起身先走。我忙拉了石城一块送他。到门边,老猫滞足,说话也有点拖泥带水:“人贵有自知之明,明明知道是白日梦,可我们……”他突然目露凶光并且冲石城恶狠狠地吼道:“不管怎样,你小子也该让我们把梦做得长一点!长一点!懂吗?”石城闻此言难于自制,不管不顾他含辛茹苦得来的有头有脸的副刊编辑身份,“哇”地一声放开了号啕大哭。 传说中的两个男人间的决斗一直躺在传说中了。只见老猫侧转身用手抹一把脸又拍了拍石城的肩,然后异常平静地行了个日本式的鞠躬礼:“好好待她吧,拜托了。”说完抬腿就走了。那时天下着雪还是下着雨,至今已不很清晰,总之天是在下着应下的东西,空气里潮潮的。老猫的背影也是潮潮的。日语课的结局可想而知!顺便提一句,到最后,尽管相当多的同学通过了日语考试,全班却没一个能获得学士学位。俱往矣!如今为生活忙碌奔波的我们也许会在某一日于无意间还会听到那首名叫《さくら》的歌谣。我们心中的樱花可还盛开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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