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俄国知识阶层的探讨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初期。1905年革命失败之后,俄国思想界开始对知识阶层及其历史影响进行反思。1909年推出的《路标》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尽管对其政治倾向争执不一,但其历史意义却是不容置疑的。此后,俄国学者奥夫相尼科―库利科夫斯基和伊凡诺夫―拉祖姆尼克分别推出了《俄国知识阶层史》(1906~1911)和《俄国社会思想史》(1911年)。前者事实上是一本文学论著。奥夫相尼科―库利科夫斯基作为俄国文学批评中文化学派的代表,侧重考察社会变动和各种社会心理类型更替的过程。在开篇之初,作者就指出,由于俄国思想界精神生活的丰富和社会文化生活的贫乏而在知识分子中间形成了一种“恰达耶夫情绪”,该书任务就是略论这一情绪产生的社会心理基础,其复兴、在各时期的激化以及最终的消失。后者则在略论“何为知识阶层”之后,俄语论文,提出市侩习气和个人主义是俄国知识阶层史的主要内容,知识阶层反对前者而捍卫后者,由此构成了百年俄国思想史。十月革命之后的苏联时期,当局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极少提及知识分子话题。勃列日涅夫甚至声称苏联已经不存在知识分子,只有与工农相结合的脑力劳动者。苏联解体前后,知识分子作为俄罗斯社会发展的动力之一,其历史地位和影响再一次受到关注,出版了大量论文专著,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之交出版的许多经典论著如《路标》、《来自深处》等也多次再版,在俄国形成了一股探讨热潮。在西方,随着二战后苏联在世界上的作用日益扩大,西方对俄国问题、俄国知识分子问题的关注也随之加强。自由主义思想家以赛亚・柏林以其《俄国思想家》一书享誉斯拉夫探讨界。此书重点关注以往探讨者所忽略的俄国知识分子与作家之间的关系,揭示出诸如别林斯基、赫尔岑等知识分子代表在探究俄国解放之路中的种种困惑及痛苦,基本上突破了西方以夏皮罗等人为首的苏俄思想史探讨框架,在西方斯拉夫学探讨方面具有拨乱反正之功。爱德华・希尔斯的学生、芝加哥大学的纳希尔尼(Vladimir C.Nahirny)在他的毕业论文《俄国知识阶层:从痛苦到沉寂》(1983年出同名专著)一文中则紧紧抓住“意识形态化”这根线,详细论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知识阶层自诞生到衰落的过程,其副标题“从痛苦到沉寂”也很生动地揭示出知识阶层的荣辱兴衰。随着苏联解体,俄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与命运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注意。无论在俄国还是西方以及中国,都日益成为一个谈论或探讨的热点。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一) 列宁在《纪念赫尔岑》(1912年)一文中把十九世纪俄国革命主导力量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即贵族地主、平民知识分子和无产阶级。虽然从概念上说,知识阶层并不等于革命主力,但在整个十九世纪主要的革命动力无疑是知识阶层,因此列宁的阶段划分值得借鉴。如果说普希金等人作为俄国知识分子雏形的话,那么纵观整个十九世纪,俄国知识阶层也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 虽然有探讨者认为知识阶层出现于彼得改革之后,即以拉季舍夫为代表。但笔者以为,普希金之前所谓的“知识分子”只是一些受过西化教育的贵族子弟,尚未完全摆脱宫廷的控制(如拉季舍夫、茹科夫斯基都曾是宫中侍臣),与其称为“知识分子”,不如称为“文化人”更为合适。作为改革后社会分化而出现的文化精英,他们虽然读着狄德罗、伏尔泰等人对于自由、民权之类的作品,但在现实生活中仍然摆脱不了原有的奴性心理。很多人不仅在实际生活中离不开宫廷的扶持,甚至在心理上也是以“沙皇仆人”自居。如冯维津就曾哀求叶卡捷琳娜二世对所有的作家都授予官职,“以使我们在徒然为俄国的缪斯服务之际,能为陛下效忠终身”。杰尔查文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及他人,他是“女皇陛下的私人作者”1。受“开明君主”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作用,他们有机会接受西欧的先进思想,尤以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启蒙哲学为最。但这种对国外新思想的研讨和文学创作,在他们看来只是接近宫廷、捞取一官半职的终南捷径,或者在贵族沙龙里招摇过市的手段,与表达人民痛苦、传达民众心声相去甚远。他们对各种启蒙思想的接受往往流于抽象的概念,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他们盲目自大的精英意识。沉醉于歌功颂德中的文化精英们极少有人想到去关注具体的社会问题、人民苦难,更遑论做到与沙皇政府势不两立,而这些恰恰是构成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要素。他们与后来知识分子的相似之处,更多的在于他们所受的西式教育,以及他们在社会中的中间地位,即居于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但知识阶层必备的批判立场和独立精神的缺乏,构成了他们与后来者的根本区别。偶有犯上者如拉季舍夫之辈,其独立性格亦如火花突闪,不成其为固定之个性,更遑论有薪火相继之人。正如纳希尔尼在《俄国知识阶层》一书里所说的:“这样的批评家作为个别不满之声很容易被逮捕,如对诺维科夫和拉季舍夫,或威胁,如对卡普尼斯特和冯维津,或简单地拒绝授予官职或荣誉而予以消灭。他们太过于依赖朝廷显贵的恩泽了,他们总与后者共享其不定的好运,他们太过于软弱,没有他们自己的利益和理想。除极少数例外,如知名的卡普尼斯特和拉季舍夫,其余人都表现出一种恭顺仆人的特点,深陷于国家体制之中,并意识到自己完全属于他们。”2一言以蔽之,这批人更多地强调其精英意识,强调与民众之异,与上层之同,他们属于这个体制之内,要求的也是在这个体制内的改革以求更好地维持这一体制的运行。他们不曾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沙皇专制并与之决裂。人民在他们看来是陌生的,是一个极为疏远的群体。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米・波克罗夫斯基一针见血地指出:“拉季舍夫根本没有想到人民……”3 1812年卫国战争关于俄国社会的冲击是巨大的,不仅促进了俄国思想界的繁荣,而且推动了以普希金为首的俄国民族文学的兴起。之所以把普希金等人看做知识阶层之原型,是因为在他们身上已经能看见后来构成俄国知识阶层的某些特性:譬如对近况的不满、对人民的同情。但也应承认,作为最早的贵族知识分子,他们在很多方面尚不成熟。就政治层面而言,他们对专制的认识是肤浅的,缺乏一种深层次的思考。以普希金为例,他之所以对现实不满,不是因为看到了专制对俄国历史发展的阻碍,看到了人民在专制下的苦难,而是因为专制妨碍了他出版著作的自由,限制了他作为一个享受生活乐趣的人的自由。这种表面性的不满反映到文学中,就使著作中的讽刺批评不仅是“偶然出现的”,而且“粗略而草率”,缺乏一种批判的力度。车尔尼雪夫斯基谈到这一点时指出:“不管《奥涅金》中的讽刺闪光,不管《智慧的痛苦》中的辉煌的抨击,批判的因素在果戈理之前,在我们文学中,还是只起次要的影响。”4人民的概念在他而言是模糊的、抽象的。终其一生,除了那个善于讲故事的奶妈之外,普希金似乎没有和其他下层人打过交道。高尔基说:“他是一个贵族,有着以旧家世族自豪的贵族阶级之偏见。”5他笔下的阿乐哥、奥涅金等人物无不先混迹于上层社会沙龙,上流社会的无聊令其厌烦,继而想到乡村寻找新刺激,在他们看来,乡村只是他们另一个取乐的舞台。正如冈察洛夫评论的:“他们一方面鄙视生活的空虚,鄙视无聊的贵族生活,另一方面却又向它屈服,既不愿与之抗争,也不愿与之决裂。”6这同样是作家本人的真实写照。徘徊于专制和个人自由之间,却很少想到现实中的人民,这是普希金的悲哀,也是早期知识分子的某种缺陷。 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之交的文化精英注重对法国启蒙哲学的吸收借鉴,并常以此为茶余饭后之谈资,缺乏深入探讨。而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的知识分子在对国外哲学的吸收与借鉴上则有所突破。首先他们深受黑格尔哲学的作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正是黑格尔哲学在俄国大行其道之时,文人如别林斯基者皆沉湎于此,别林斯基甚至为此还陷入了“与现实妥协”的精神危机时期。其次,他们对外来思想不再单纯地接受,而是加以批判地认识,并试图将之改造成改变俄国现实的思想武器。譬如,俄国知识界关于黑格尔的接受大致有两种倾向。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无非是自由意识的进步”7,人类将在不断进步之中达到终极目的。对此,激进派认为需要经过革命来达到,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保守者则认为在现有的体制下无为而治或稍加改良也能实现这种“世界精神”。另外还有极少数人如晚年的赫尔岑、屠格涅夫等则对这种终极目标表示怀疑。正是在这种对西方思想的不断认识和挑战之中,出现了别林斯基等一些具有独立批判精神的人物,从而诞生了现代意义上的俄国知识阶层。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其独立性还不止于此。与前人相比,别林斯基们在经济上也是独立的,虽不无窘迫之时,但大多能以著文或家庭遗产为生,而不必依赖国家俸禄和权贵赏赐。别林斯基等人出身大多为平民,家庭的苦难和自食其力的艰辛,使其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下层劳动人民,思想探究上也更为激进大胆。相关于那些出身底层的年轻人来说,别林斯基较之普希金等人显然更容易接近。平民知识分子作家费・米・列谢特尼科夫曾很生动对普希金和别林斯基的差别做了比较:“莱蒙托夫和普希金是山珍海味,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却是精神上的成长所必不可少的食粮……”8莫斯科大学在十九世纪初的繁荣也为思想自由大开方便之门,培育出大批思想独立、个性迥异的新青年。出身贵胄之家者如赫尔岑、奥加廖夫等人亦因身处此种相对宽松之环境而深受西方自由主义之作用,最终在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枪声之后确立推翻专制、救民于水火的终身使命。在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渗透下,俄国知识分子以批判的姿态看待现行沙皇体制,而不必一味地歌功颂德,从而逐渐形成一种独立的声音。别林斯基、赫尔岑由于各自经历不同,见解迥异,虽为终身挚友,但彼此关于推翻专制的态度却无疑暗示着以后知识分子自由派和激进派的分野。可以大致地说,别林斯基之前(甚至之后)的一些文人还是停留在贵族沙龙里,侧重于文化启蒙,自由平等对其中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美好的理想。尽管他们激烈地抨击农奴制,宣扬人与人之间的平等9。而像别林斯基这些四十年代人则已经把眼光投到下层人民的痛苦境遇上,并着手以西欧的各种理论来解决俄国的实际问题。虽然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奋斗的途径,无所成就,但他们不断反思、不断探究的精神仍然可歌可泣,充分体现了知识阶层的对真理、对民众的无限热爱之心。文学著作中罗亭与奥涅金、毕巧林之根本分别就在于这里。这是知识阶层自身的成熟,也是文学塑造人物的发展。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可以被视为知识阶层发展史上的第二个分水岭。在此之前的1855年俄国与英、法、土三国之间爆发的克里米亚战争在历经多时的坚持后终以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失陷而告失败。举国震惊,尼古拉一世为此焦虑不堪,于三月份去世(民间有传言说是服毒自杀)。尼古拉一世是一位以精神压迫而著称的专制君主,被别尔嘉耶夫称之为“普鲁士警察的典型”。他的死关于俄国各阶层而言显然是一次精神上的解放。克鲁泡特金回忆说:“在圣彼得堡知识阶级的人居然在街中拥抱,互相传达这个消息。每个人都觉得战争快要终止了,在‘暴君’治下盛行的可怕的情形也快要消灭了。”10远在伦敦的赫尔岑在《对于北极星的发行声明》中说道:“《北极星》被尼古拉统治的乌云所遮蔽,现尼古拉命归西天,而北极星又重现光明……”11新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登基后,大赦政治犯,放松书刊检查,令整个俄国社会对其充满改革的希望。从流放地归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亲切地称之为自己的“解放者”。这种对前景的盼望在1861年达到高潮。然而农奴制改革之后,政府以改革之名行掠夺之实,农民的赤贫依然如故,甚至反有恶化之势。如此种种令这种改革的反动本质暴露无遗。在发现各种改革之梦彻底破灭后,俄国知识阶层在斗争方向及思想认识等方面发生重大转变,革命的呼声大大超过改良要求。这一转折在思想领域的反映,便是1855年间车尔尼雪夫斯基学位论文《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作者在文中旗帜鲜明地指出:“美是生活”;“科学与艺术(诗)是开始探讨生活的人的Handbuch(德文:手册,教科书――引者注)”;艺术的使命就是:“当现实不在眼前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代替现实,并且给人作为生活的教科书。”12车氏的唯物主义美学观在社会上反响极大,年轻一代对此十分热衷。屠格涅夫对此深为忧虑,他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认为艺术除了为生活服务外,还应该考虑到美的问题。在作家眼里,类似于车氏这种粗俗的、功利性极强的唯物主义只能毁灭美。尽管有屠格涅夫等人对其驳斥,但虚幻的、艺术的美还是难敌现实的、政治的残酷,车氏论文以其鲜明的现实意义在六十年代大学生中作用日益增长。别林斯基之后,俄国知识阶层对暴力革命的狂热日益强烈,鼓吹“热爱破坏就是热爱建设”的巴枯宁主义一时间大行其道,甚至出现了如涅恰耶夫之类为目的不择手段之辈。所谓“六十年代人”与“四十年代人”的冲突,便反映出两代知识分子之间根本的分歧。这场冲突是俄国知识阶层诞生以来的第一次重大转变,它关于知识阶层在心理、精神面貌等方面的作用是极为深刻的。可以说,自此之后,知识阶层由大学讲台上的启蒙教师变成了现实斗争中的斗士。革命颠覆取代了文化创造,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代替了温情脉脉的改良主义,巴枯宁取代赫尔岑成为俄国青年的精神导师。知识阶层走向民间,到农民中去宣传西方的先进思想,此后甚至出现鼓动农民起来抗租抗税等激烈举动,从柴可夫斯基团到“土地与自由社”,再到民意党,虽屡遭挫折也不改其初衷。
到了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之交,尤其是1905年革命失败之后,俄国知识阶层再次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这一转折在传统的马列主义思想家看来,是对原有革命精神的偏离,是“知识分子几乎全部叛变和变节”13的表现,但同时这也是知识阶层主体意识成熟的时刻。1905年之前,随着资本主义的大发展,俄国知识分子队伍进一步壮大;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流行、地方自治局等机构的设置,大大加强了其参政议政意识。知识阶层作为革命斗争的带头人,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俄国历史的走向。这种历史的重要性使其主体意识逐渐高涨,在1905年革命中他们利用革命形势,以人民代言人的身份向政府提出修改宪法、限制沙皇权力等主张。政府在其压力之下被迫颁布《十月宣言》(即《完善国家制度宣言》)答应给予公民自由,成立国家杜马。这是十九世纪以来知识阶层最为活跃的时期,他们在俄国历史舞台上扮演了最为夺目的角色。但是知识阶层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他们充满热情却无法适应多变的时局,只知一味前进而不知稍作退让以求更大进步。大臣会议主席维特事后不无遗憾地说:“应当说,不论皇帝,特别是整个宫廷集团和贵族对这条出路(指改良立宪之路――引者注)多么不感兴趣,但如果文化阶级表现出明智的态度,当即割掉自己身上的革命尾巴的话,那么尼古拉二世是会实现十月十七日许下的诺言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文化阶级未能顺应由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国务经验造成的形势。”14两方实力僵持不下,稍后政府动用军队采取强硬方法解散杜马,此举无疑对知识阶层的参政热情泼了一盘大大的冷水,使其在颓唐之余能坐下来批判地看待来自西方的理论和思潮,并立足本民族的传统,对以往知识阶层的一些问题进行反思:知识阶层在社会中的地位是什么?它的真正历史使命是什么?1909年出版的《路标》就是这一思考的成果,尽管其中不乏矫枉过正之词,但却深深折射出俄国知识分子力图成为一个独立阶级的渴望。伊凡诺夫―拉祖姆尼克的《俄国社会思想史》开篇便提出:“何为俄国知识阶层?”随即提出:“知识阶层首先是固定的社会集团。”“其特征是创造新形式和新思想并积极把它们贯穿到生活中去,从而达到每一个性在物质和精神上、社会和个人上的解放。”15革命不再是知识阶层惟一的使命,唯物主义、庸俗实证主义也不再是世纪之初的主要思想潮流。文化的创造和思想的探究逐渐成为世纪之交时知识阶层活动的重要内容。虽然知识分子各个派别从列宁的革命派到自由派的某些人都对《路标》持批判态度,但无疑在此之后,知识分子的关注重点发生了变化。兴起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俄国现代主义文学以及宗教哲学等逐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投身于此,大作寻章摘句之事,形成后世瞩目的“白银时代”。 假如把十月革命之前的知识阶层发展史看做是一部反对沙皇专制的斗争史的话,那么其武器就是其大脑中的各种指导思想。因此概括起来说,俄国知识阶层的这三个阶段可简化为寻找武器、拿起武器、反思武器。当知识分子在反思自身的时候,他也就逐渐放弃了斗争武器,远离了火热的现实生活。1917年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短短八个月政权易手,各个知识分子党派威望急剧下跌,其中自然离不开列宁等人对时局的敏锐把握和大胆利用,但知识阶层在此之前十多年间脱离现实,参政能力大跌,自然不得民众欢迎,为革命所抛弃自在情理之中。新政权建立之后,坚持传统独立思想之知识分子不是被遣送出境,就是身陷囹圄,剩下的大多是作为无产阶级附属的知识分子(更确切地说是“知识者(интеллектуал)”)。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等坚持十九世纪先辈之批判意识、独立个性的知识分子虽寥若晨星,但仍为俄国知识分子传统精神保留一丝亮色,为六七十年代的扎哈罗夫、索尔仁尼琴等人所继承。 (二) 知识阶层本身是一个不断发展的现象。仅以十九世纪而言,四十年代的知识阶层和六十年代的知识阶层无论在思想倾向还是批判社会的方式上都截然不同。在今天,俄国知识阶层显然已经成为一段独特的过去。笔者以为,作为一种历史现象的俄国知识阶层,其存在有两个前提:首先是一个独裁性较强的专制政权。这两者之间有种共生关系,或者说正是有了专制政权,俄国知识阶层才会成为俄国知识阶层,否则它和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一般的知识者。其次,俄国知识阶层总是离不开文学,他们或阅读文学从中汲取精神力量,或自身创作文学赋予人精神力量。如果说在西欧,文学、哲学只是作为研讨和表达真理的一种方式,那么关于十九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来说,文学是他们反抗的根本途径,也是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根本来源。文学地位之高,恰如赫尔岑所言:“凡是失去政治自由的人民,文学是惟一的讲坛,可以从这个讲坛上向公众诉说自己的愤怒的呐喊和良心的呼声。”16 国外有探讨者总结出了知识阶层共有十条特征,其中有“为大众幸福的普遍事业献身精神;与现存社会政治秩序的背离;对民主和个人完善的信念;个人信仰的坚定性”等等17。但笔者以为其中有些是重复或者不属于俄国知识分子特性的东西。综合起来说,十九世纪的俄国知识阶层大致有下列三种特性:第一是知识阶层拥有共同的政治态度,其坚定性堪与宗教信仰相媲美。注重政治斗争、道德主义至上是俄国知识阶层有别于西欧知识分子的重要方面。政治斗争对象随着时代而变,如在十九世纪便是推翻沙皇专制,二十世纪便是与斯大林集权体制作斗争。他们认为自身知识来源于人民的劳作,因而完全有义务关心人民苦难,在为人民利益献身中达到道德的自我完善。所以别尔嘉耶夫说:“当拉季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俄国知识阶层便诞生了。”18第二是思想的极端化,首先他们和西欧知识分子一样执迷于对永恒真理的追求。他们永远不局限于一种理论,永远不满于眼前现实,他们的想法总是超越当前的时代。“生活在别处”――这是他们的卓越之处,也是他们批判近况的依据。其次,思想或者观念在西欧知识分子来说仅仅是沙龙中用以讨论的形而上的东西,但对俄国知识阶层来说,却是解决实际问题的根本指导,是其投身于实践时的武器。从这点上说,他们倒是应了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9第三,真正的俄国知识阶层在任何时候都是非主流。他们作为社会分化的产物,上不及庙堂,下难隐江湖,属于社会的中间人,发展到后来成了“多余人”,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日益复杂化。其主体部分经历了一个从无根基到有根基的转变过程。如果说别林斯基时期的知识分子尚属无根基的话,那么到了十九世纪末知识阶层的主体部分就逐渐转化为各个阶级各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不但有革命与保守之分,还有立宪与民粹之别,当然还有少数坚持十九世纪传统、做人民代言人的知识分子。仅以1911年彼得堡技术员为例,有百分之二十五点三属于社会民主党,百分之二十点七属于立宪派,百分之十九点四是社会革命党,百分之十五属于无党派,此外还有无政府主义者等20。技术类知识分子尚且如此界线分明,何况人文知识分子?但笔者以为,归附于某个阶级或政党之后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是成为一种葛兰西所谓的“有机知识分子”,或者说是“知识者”。1905年前后是知识阶层分裂的主要时期,勃洛克在致吉皮乌斯的一封信里说到,他们之间关于诗歌、美学及政治的分歧是始于1905年,而非1917年。此语用于作为一个整体的俄国知识阶层,也未尝不可。当然,这里所说的情况没有完全囊括俄国知识阶层的所有特点,但是,在我看来,第一,这几个特点基本上概括了对知识阶层各种不同定义的共同点;第二,使我们能更深刻地理解知识阶层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和某些知识分子派别所固有的特点。关于知识阶层的这种理解既与过分缩小知识阶层范围的做法相对立,也反对把知识阶层仅仅解释成“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以至于把它同整个文化阶层混为一谈。 作为一个历史现象的俄国知识阶层随着苏联红旗的落地而走向发展的新阶段,但是就目前看来,意识形态的自由化、政治的民主化似乎并未给它带来多么有利的发展契机。尤里・波利亚科夫在他那本《无望的逃离》(张建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中所刻画的知识分子形象正是当代俄国知识分子在商品大潮中无奈的写照。俄罗斯已经实现了民主化,他们失去了反抗的对象;大众忙于每日生计,文学作为精神源泉已是明日黄花。知识分子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成为目前俄国知识阶层的主要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恐怕不仅仅是俄国知识分子的事情。 注释: 〔1〕〔2〕转引自:the Russian intelligentsia:from torment to silence,Vladimir C.Nahirny; Transaction Books, 1983.p.38,46. 〔3〕(俄)米・波克罗夫斯基:《俄国历史概要》,贝璋衡、叶林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59页。 〔4〕〔12〕《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27、142~146页。 〔5〕(俄)高尔基:《俄国文学史》,缪灵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44页。 〔6〕《冈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罗连科文学论文选》,冯春选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7〕(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 〔8〕《巴纳耶娃回忆录》,蒋路、凌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415页。 〔9〕有件事或许可以作为证明:别林斯基去世后,俄语毕业论文,其友人为抚恤其家属而购买其藏书。屠格涅夫感动之余承诺,一旦得到遗产便将一个有二百五十名农奴的村子赠送给死者的女儿。众皆感动,惟女作家巴纳耶娃说,即使具有如此人道的目的,用活人来作为赠礼也是一种颇值得怀疑的人道行为。见《巴纳耶娃回忆录》,蒋路、凌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页或者尤・谢列兹涅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徐昌瀚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3页。 〔10〕(俄)克鲁泡特金:《我的自传》,巴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66页。 〔11〕(苏)弗・普罗科菲耶夫著:《赫尔岑传》,张根成、张瑞璇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46页。 〔13〕《艺术论集--马克思主义者对西方现代派文艺的评述》,中国艺术探讨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探讨所、外国文艺理论探讨资料丛书编委会编,姜其煌、高叔眉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339页。 〔14〕(苏)谢・尤・维特:《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维特伯爵的回忆)》续,张开等译,新华出版社1985年版,第297页。 〔15〕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мысли:индивидуализм и мещанство 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и жизни �� в Иванов-Разумникю С-Петербург.1911.с.4、с.12. 〔16〕《赫尔岑论文学》,辛未艾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58页。 〔17〕Boris Pasternak, What M is out there?,Zina Gimpelevich-Schwartzman; New York; LEGAS 1990 pp.19~43. 〔18〕(苏)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雷永生、邱守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7页。 〔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1页。 〔20〕Русская 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 в 1900-1917 годах В.Е.Лейкина-Свирская.Москва.Мысль 1981.с.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