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与《微暗的火》使纳博科夫在英语文学中获得毋庸置疑的一席荣耀之地。此后,他又在一九六八年完成了他第三部最重要的英文长篇《爱达或爱欲》(以下简称《爱达》),那时,年近古稀的纳博科夫已同俄国故土分离了将近半个世纪,几经漂泊,成了一位定居瑞士的美国公民,从时间、空间和护照来看,都已距离俄国十分遥远。然而,俄国始终是游子心上的明月,从相对传统的第一个俄文短篇《小精灵》,到晚年更具实验性、更加斑斓的英文长篇《爱达》,这弯明月始终在作家茂密的文字丛林透着亮光。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舞会,兰花,还有《樱桃园》” 《爱达》开篇就透出一缕尽管已由棱镜折射过的俄国之光:“‘所有幸福的家庭不尽相同;每个不幸的家庭却多少相似,’一位俄罗斯文豪在一部著名小说的第一页便开宗明义。”多数《爱达》的读者,都能立即还原这句似曾相识的引文。按照化名为薇薇安・达克布鲁姆的纳博科夫在书后的解释,“此处讽刺了对俄罗斯文学经典的种种误译”。文学著作屡遭误译的问题一直让他痛心疾首,他在讲课与接受采访时都多次言及此病,同样,在《爱达》中,他也不时涉及这一话题:或采用上文已展示的“倒错”手法,以及类似的“混搭”手法,如“《叶甫盖尼与拉拉》”、“普希金的诗‘无头骑士’”,来含蓄地揶揄;或先于文中暗讽再于文后点破,批评具体的误译实例,如洛厄尔对曼德尔施塔姆诗句的误译;或直言误译是对“死去的无助的作者”的“欺扰”。作者通过不同的手法来讽刺让自己耿耿于怀的误译现象,尤其是“对俄罗斯文学经典的种种误译”。 而俄国文学在小说里的现身之地,显然不仅仅限于有关翻译的话题。纳博科夫对俄国文学的评论穿梭于他的多数小说,这些评论均可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俄国文学讲稿》的和声或补遗,若将它们抽取、集结、整理,或可形成又一叠文学讲稿。在《爱达》中,我们可以看到纳博科夫的一个重要观点:“所谓‘内心独白’即‘意识流’,为列夫・托尔斯泰所应用(比方说在描写安娜乘马车驶过莫斯科街道时的最后印象)”,早于乔伊斯数十年;谈到细处,纳博科夫则发现“微笑着”是“托尔斯泰在小说人物语言中最喜欢使用的套路,显示其淡定而高人一等”。在《爱达》的文学评论部分,托尔斯泰得到了许多笔墨,其次是契诃夫,这种排序正符合《俄国文学讲稿》开给几位俄国作家的“成绩单”;而纳博科夫对《日瓦戈医生》的不高评价,也通过,了妙的戏拟手法,即将“日瓦戈”(Zhivago)换作“梅尔特瓦戈”(Menvago),得到艺术的体现;此外,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洛克,以及上文提过的曼德尔施塔姆等数位让纳博科夫敬重的诗人,也出现在小说里。 有关俄国文学及其翻译的讨论在《爱达》里占有无法忽视的篇幅,作者内心对俄国文学的牵挂,由此可见一斑。除此之外,俄国文学与这部小说还有着更为紧密的关联,发挥着更加重要的影响,同小说的人物和主题直接相系:小说里有名字出于莱蒙托夫长诗的主要人物,如“德蒙”、“塔玛拉”;俄国文学在小说人物心中地位极高,对俄国文学的喜爱与良好修养成为小说人物的重要特点,凡形容爱达时说,“她喜欢美女所喜欢的一切……舞会、兰花,还有《樱桃园》”。这看似平淡的随口介绍、平常又特别的并提,恰好反映出小说人物对俄国文学的自然亲爱与入骨深情;至于主题方面的联系实例,则可回顾小说的第一缕俄国之光,即开篇对《安娜・卡列尼娜》首句的戏拟。它不仅在讽刺对俄国文学经典的误译,而且在呼应《爱达》如副标题所示之“一部家族纪事”的家庭主题。这条来自安娜的线索在小说下文还将继续蔓延,正如来自纳博科夫心上的俄国文学之光还将继续照进这部小说。 “而你记得吗” 纳博科夫俄国时期的创作也是他所珍爱的俄国文学的一个部分。《爱达》还引导读者屡屡回望作者自己俄国时期的创作:“菲雅尔塔的春天”被直接提起,“享受着嬉戏湖水与雨水的双重快乐”使人联想到《圈》,但更多的回忆还是来自他的最后一部俄文长篇《天赋》。 《爱达》与《天赋》有许多相似之处:两部小说的开头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俄国作家致敬(前者向托尔斯泰,后者向果戈理);文中,它们的叙述者都曾提到将写一本书来纪念想要纪念之事或人的念头,且这本书便是读者眼前的书;它们的第四部分都相对独立,可算作“插入的章节”,内容都是叙述者彼时所写的一部著作;两部小说的叙述者的父亲都不同程度地得到儿子的敬爱,都会不同程度地背出普希金的诗;两部小说都显示了生活中光与影的更迭,等等。 还有一个通过多层暗示呈现出来的相似。《爱达》里不止一处出现了“燕子”意象:“再看看轻盈的燕子!多么快乐,自然,多么悲伤,人!”;“哦!谁会将我的露西尔还给我,/还有多尔湖及灵敏的燕子?”;“雨燕仍绕着那里的塔楼飞旋”。而“燕子”的飞翔也在纳博科夫接受访问、谈及《爱达》时被特别提起(See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1990),这也值得注意。除此之外,俄语论文范文,还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句子(并且都是由转换自俄文的拉丁文拼写而成):“而你记得吗,a ti pomnish’”与“Eshchyo bi!”(那还用说!)。对反复出现的词句的警惕绝非多余,纳博科夫的传记作者就通过“出生地”、“埃克斯”以及“说得对”的重复,发现了《爱达》里一个关键的秘密(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下册,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可见词句的重复有时是重要的线索,轻盈的燕子和悲伤的人、(以陡然上升的调型三发问的)翘首以盼的“pomnish’”,还有(以坚定不移的调型二作答的)如约而至的“Eshchyo bi”,或许都在反复呼唤――回到《天赋》的《燕子》: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个 在一座古老的桥上站立, 我问:告诉我,你可会至死 记住眼前飞过的那只燕子? 你答:那还用说! 于是我俩哭了, 像生命在飞翔中悲泣…… 到明天,到黄泉,到永远―― 那一天,在那座古老的桥边…… 《燕子》是纳博科夫最喜欢的一首俄文诗,它曾为《天赋》的记忆主题起了画龙点睛的影响,《天赋》也使诗里的燕子成了纳博科夫笔下的一个经典象征,记住燕子,便是记住心中珍爱的往事、那些“断线的珍珠”。三十多年以后,当这位美国作家已经用英文写作,却仍然念念不忘他的俄国燕子,让这梦幻般的鸟儿在《爱达》里飞来飞去,环绕着“如漂往北国的一叶轻舟”的童年记忆,这无疑为小说的记忆主题添加了生动、多重的怀旧氛围。另外,这位俄国老贵族也许还在试问读者:“而你记得吗,我的那些俄文小说?” “童年已经七零八落了” 他的那些俄文小说和许多英文小说都离不开记忆主题,探讨者布赖恩・博伊德认为这是他“最光辉的两个主题”之一。记忆主题里最动情温柔的部分又总少不了他于其中度过童年的俄国故园。《爱达》也不例外。 对阿尔迪斯庄园两个夏天的回忆构成第一部的主要内容,它占了全书一半以上的空间,俄语论文网站,此后几部的篇幅依次减少,第二部只有第一部的一半,第三部只有第二部的一半,第四部不超过第三部的一半,第五部仅有十余页,这便使得整部小说的结构形似一支箭头,恰好跟“阿尔迪斯”在希腊语中的意义重合。箭头的最宽处是阿尔迪斯的童年时光,此后则是“岁月不断加快的坍塌”,是“时间之箭似乎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在始终更冷、更支离的空中飞逝”(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下册)。虽然《爱达》的故事发生在名为“反地界”的星球而非地球上,但这却阻挡不了我们从作者对阿尔迪斯庄园的夏天、树林、初恋等的种种描写中、从浓墨重彩的丰饶时光中,看出俄国庄园的影子、看到作者对俄国的牵念。一次下楼时在扶手上摩擦产生的手掌的灼热感,能使凡回忆起童年的相似经历;一个平静吞服合拢的手掌里五颜六色的各种药片的动作,会让叙述者感觉“如同一位寻常的俄罗斯乡村姑娘在吃刚刚采自林间的浆果”;一声咳嗽能让叙述者认定是“以俄罗斯的方式”;就连一个胳膊弯成的弧度,也会被认为是“俄罗斯新月形”――不单是新月,不是美国的新月,不是任何别处的新月,偏偏只是俄罗斯的新月。 这弯新月曾照耀他的俄国,那里有他无忧无虑的童年。背井离乡之后,俄国的月便成了他明亮的忧伤。写作《爱达》的四十多年以前,纳博科夫在他公开的第一个俄文短篇《小精灵》里写过这样的句子:“我们的族人在罗斯一个也不剩了。一些成了袅袅烟雾,另一些散落在五洲四海。家乡的河流忧伤了,再不见哪只淘气的手去搅碎月光……”原来,即使漂洋过海,阔别数十载,故园之月始终都在笔尖心上,――尽管暮年的《爱达》已经不太可能再像当年的小精灵那样,直接说出“我知道,你也想家”,它的抒怀只能更加克制,只能偶尔(甚至只能仅仅关在括号里的“附带地”)走神回望,或偶尔蜻蜒点水般地轻提一句“童年已经七零八落了”,然后迅速回归小说的愉快氛围,重新戴上面具,恢复得意的语调,继续语言的狂欢、试验和其他更多主题。――原来,既然存在着爱与别离,乡愁便已在心底生根,需得为此沉吟一生。 对俄国的爱恋与书写,也许算不上《爱达》的核心主题,甚至无关所谓的情节主线,可寻找这位俄裔美籍作家著作中某些始终不渝的东西,辨认其中从未消退的俄国底色,却也不无意义。纳博科夫曹在俄文小说《荣耀》里写道:“阿奇博尔德・穆恩悄悄地偷走了俄罗斯,并把它锁在自己的书房里。”或许,作家自己早已偷走了俄国,将其高悬于书房一角,以月为灯,以爱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