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张中和王岱舆的论述,明显可以看见其思想有冲突。其实质,是伊斯兰哲学“见证的单一”与“存在的单一”的冲突。张中和王岱舆都是深受苏非思想作用的学者,但苏非内部情况比较复杂,“有学者把苏非理论分为三派:1、创世派,即真主从无中创造世界,所创造之物并非等同于主的本质;2、见证派,即宇宙、世界是一面镜子,藉以反映主的属性,真主则超验地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上;3、存在派,依据该理论,‘一切是主’”。[25]很明显,阿拉伯语专业论文,张中的思想接近“存在派”,王岱舆则更接近“见证派”。 张中那里,真主是单一的和统一的。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皆系真主的产物,因而是虚幻的,只有真主真实,除真主外,无物存在。宇宙万有是作为真主的一种影子,预先存在于真主之中,从真主中显化出来。宇宙万有本质上都是真主的显化。终将返回真主。本质与现象、真主与宇宙万有实质上没有区别。这显然就是“存在单一论”,这种思想,有泛神论的痕迹。“按照这种学说,唯有安拉是实在,其余的一切则是虚幻的,它们仅仅是安拉神光之‘闪现’。其口号是:‘真主即是一切,一即是真主。’”[26]“世间万象不过是真主的表象,真主是唯一的存在,他使万物得以存在。当真主被遮蔽时,他的仆人同时见到这两种存在。而真主一旦显现,他的仆人将看到他与其他众物毫无关系,视者亲见所视者,见者亲见被见者。”[27] 哈拉智的“入化”说,即真主降临人身,人主合二为一好像也对张中有作用。[28]“入化”说认为真主与世界是融合的,真主和世界内在的影响力是同一的。 这些思想,都有泛神论倾向,引起了伊斯兰教内部的反对。伊玛目·冉巴尼(1563—1624)是著名印度伊斯兰学者。当时印度的卡迪里、车什挺耶等苏菲教团都接受了“存在单一论”的思想,以实际行动推动了泛神论。希尔信迪(即伊玛目·冉巴尼)针对“存在单一论”而提出“见证单一论”。他认为伊本阿拉比的“一切都是真主”的命题混淆了主体与客体的存在,宇宙是真主的创造物,但创造物不能等同于创造者,真主是必然的、永恒的存在,世界只是暂时的偶然的存在。因此“一切皆真主”,毋宁说“一切皆源于真主”。宇宙万物见证真主的独一存在。他认为,“安拉的自我、品格和行为是独一实在,一切受造物皆为他的意志的‘反映’,因而不能与独一无二的安拉的品格和行为相提并论。正确的提法不是‘一切即真主’,而是‘一切皆来自真主’。苏非教义的宗旨不是追求与安拉合一,而是热爱万能之安拉,见证自我为安拉的‘创造物’。”[29] 伊玛目·冉巴尼认为,“真主不同于世界,他与世界不即不离,不在世界,不离世界,不围绕世界,不贯穿于世界;我知道万物的本体和特性都是真主的所造,被造物的特性不具真主的特性。被造物的行为不具真的行为;而且我知道被造物的行为受真主大能的控制,万物的能力不会作用真主的行为。”[30]又云“我原来持‘存在单一论’的立场,正如我在信中反复说明过的那样,我把真主的用为、德性看作是根本,当事情真相大白后,我抛弃了这一立场。我认为‘万物皆源自他(真主)’的话,是最好最正确的。我看到这句话比‘万物都是他(真主)’的话有更多的完美性。我从另一个方面知道了真主用为、德性的道理。我看到万物是单独的个体,我的认识超越了更高的层次。我没有了丝毫的疑惑和不解。揭示所带来的一切都符合教义教律,其中与教义的表意无有一根发丝的矛盾”[31];他认为“‘见证单一论’是‘觉单一’,即行道者所见的只是一个;而‘万有单一’是行道者知主认为存在者只是一个。他推测和认为,其他的都是无的、不存在的。在认为其他的都是无的、不存在的同时,他妄称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一个的显然、镜子。万有单一思想(否定真主的本然以外的东西存在的思想)是与理智、教法相悖的。万有单一论家们,他们所见的只是见证单一的幻影,而并不是说,他们得到了那个单一。实际上,见证单一和这个幻影毫无瓜葛。绝大多数人抓住万有单一理论不放,有的更是以偏教、外道的形式出现,他们主张:一总都来自于真主,不然他们主张,一总都是真主”[32]。 这些都和传统伊斯兰教哲学的看法一致,王岱舆坚持的也是这个观点。 有学者认为“王岱舆对教内的类似于张中的这种所谓‘易真’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实质是正统派对苏非主义的批评”[33]。这个结论虽然没有找到张、王冲突的思想根源,但是已经感觉到了张、王冲突的实质是思想冲突,无疑是一个有学术价值的看法。白寿彝先生早就发现王岱舆、张中思想的不一致,说:“经学家的学风,可以说是大不相同的。”[34] 其实除了学风,思想的异同很可能是异同的实质所在。 清代早期伊斯兰教外来传教人员为数不少,《经学系传谱》云“西域来游之辈,自有清以来,约千百计”。[35]王岱舆和“见证的单一”思想一致,是否受冉巴尼思想的作用,我们不得而知,张中接受“存在的单一”的思想,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张中和王岱舆,明显有思想分歧,明末清初的中国伊斯兰教学者,在从事汉文著述时,背后有中外多种流派的宗教哲学资源,各个学者的经历不同,取舍有异,他们的宗教思想,并不一致,情况比较复杂。传统上,把明末清初时期活动在金陵一带的张中、王岱舆、刘智回族学者,都划归中国伊斯兰教金陵学派。[36]或称作金陵学派,[37]从张中和王岱舆的宗教思想分歧看,这样做有冶朱陆于一炉之嫌。不同师承、不同思想的学者,能不能仅仅因为地域相近,就划归在一起?金陵学派的说法在何种意义上能够成立,这个问题还值得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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