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愚――“为了基督的疯癫”,在俄罗斯古已有之,因其长期存在,逐渐进入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构成之中,形成独特的圣愚文化。从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受洗开始,基督教(东正教)成为俄罗斯的国教,虽然苏联时期有过官方压制这一信仰的行为,但到了21世纪,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普京再次公开宣布东正教为俄罗斯的国教。持续千年的宗教信仰早已深入俄罗斯民族生活的每一细节之处,也使俄罗斯形成了以东正教文化为主体的民族文化形态。在东正教文化的框架下,圣愚文化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探讨俄罗斯的宗教文化,不能不对圣愚文化这种特殊的俄罗斯现象进行探索。圣愚这一概念最早在11世纪教会斯拉夫语文献中就已出现,随着对圣愚人物的记载文献的出现,这种“神圣的疯癫”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的一种标志,甚至在16世纪的时候曾有过疯修士在大街上鱼贯而行的壮观景象。但直到19世纪末,学界对这种文化现象也没有过足够的重视,俄语毕业论文,只有零星的神学著述将其作为一种高级苦修形式做过阐述。对其进行学术探讨则是苏联解体之后的事,与此同时,西方探讨界也有人关注到这个领域,系统性的探讨成果当属美国学者汤普逊的《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随着文化诗学的兴起,俄语论文网站,一种文化现象被关注,则从这一现象探讨文学的著述也就相应出现。无论俄国本土,还是西方,以及我们国内,都有学者从事这一论题的探讨,但这些成果的稚嫩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多是在著作中寻找圣愚式人物,以及将疯癫理论与之结合起来进行略论,而缺少一种文化史视角的考察,因此,也就不能说明圣愚作为一种文化精神是如何对文学文本的诗学特质产生作用的。在这样的探讨背景之下,王志耕教授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的作品《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版,下简称《圣愚之维》)则给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探讨模式。 王志耕教授探讨俄罗斯的圣愚文化与文学关系多年,可谓十年磨一剑。那么从这个书里我们能读出些什么值得思考的东西呢?个人觉得,从书的名称即可概括出三个方面。首先,所谓“文化阐释”,表明探讨措施是一种文化诗学的考察,这正是他一以贯之的批评路径,即从文化结构寻找诗学结构的对应;“文学经典”,说明针对的对象是经典文本,而不是所有出现圣愚表征的著作,意在解析最具文化建构功能的文学文本;“圣愚之维”,标明对文本进行文化阐释的角度。应当注意的是,这里的“圣愚”不是指的历史上的圣愚现象,而是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的圣愚,指那种渗入俄罗斯文化结构中的建设性因素。或者说,作用到俄罗斯文学经典特质的,不是历史上或现实中存在的圣愚人物,而是借由书面文化过滤所产生的思维结构和价值观念。所以,该书的宗旨就是:“在圣愚文化的框架内,说明俄罗斯文学经典的诗学特质的生成机制与诗学效果,从而为从更宏观的角度理解俄罗斯文学经典提供一种本体论及措施论的例证。”(《圣愚之维》,第2―3页)其基本思路就是首先理清圣愚文化的形成过程,然后发现圣愚文化精神结构在俄罗斯文学中的体现,并分别从思想层面和著作形式方面进行论述,最后在价值论意义上进行升华,返回文化建构的目标上来。 被视为信仰行为的疯癫,在各个民族的历史上都有过,但唯独在俄国形成了一种文化,这一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其独特性在哪里。显然,这个问题是《圣愚之维》的论述基础。作者在这一问题上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全书涉及数百种俄、英、中文文献),对东西方教会中的早期疯癫现象和修道活动做了详细考察。但书中能够体现其措施论意义的是基于这种考察所进行的民族个性阐释。因为只有借助于民族个性才能发现其民族精神,从而找到通向文学特质生成的基因。俄罗斯民族性格问题在俄罗斯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但一个基本的共识是,俄罗斯的民族性是由诸多双重性元素所构成的。《圣愚之维》则试图从圣愚这一角度认识俄罗斯民族性格中的矛盾性。对于俄罗斯灵魂,俄罗斯民族性格的独特性,高尔基写过《两种灵魂》,别尔嘉耶夫也写过《俄罗斯灵魂》,他们在文章中都试图从东西方文化交汇、特殊的历史条件等方面去探索俄罗斯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但问题在于,为什么在面对东西方文化冲突、面对历史苦难时,俄罗斯人会做出那样的选择,这种选择的动因是什么?《圣愚之维》则把这一问题纳入圣愚文化的语境中考察,许多问题便有了更为清晰的答案,俄罗斯人身上的矛盾性与圣愚法规中的二律背反是同构的,由此,“圣愚文化对俄罗斯性格的形成起了多方面的影响,从历史上看,俄罗斯性格中的无政府精神、在集体主义掩盖下的个性精神、独立知识分子精神、对力量的偏嗜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这种文化的作用。”(《圣愚之维》,第54页)也许读者可以从其他角度来接近这一问题,如别尔嘉耶夫所说:“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信仰着俄罗斯,每个人都能在俄罗斯充满悖论的存在中找到事例来支持自己的信仰。”[1] 但《圣愚之维》一书给人们提供的就是一种措施意识。转用作者书中的一句话:“文化,是被描绘的存在,是被阐释的存在。”(《圣愚之维》,第8页)关键是要找到阐释的切入点,而从圣愚文化的角度去看待俄罗斯性格如同打开一扇新的门,门外的路或许可以通向遥远的所在。 找到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特点,或者说,“提炼后的圣愚文化精神结构”,接下来更重要,也是更复杂的任务,便是“发掘俄罗斯经典文学文本由此而产生的经典特质:超越的精神品格、独特的形式品格,以及永恒的生命价值”(《圣愚之维》,第10页)。在“圣愚与俄罗斯文学的精神品格”一编中,基于圣愚文化的精神结构,作者归纳出俄罗斯文学经典超越世俗伦理、超越“知识”、超越历史、抗拒庸俗、抗拒暴政等精神品格。这里我们从超越“知识”这一点来看书中如何揭示其与圣愚文化的关联。“知识”是人类背弃上帝的手段,这本来是基督教思想的基本原理,但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人类却始终把对“知识”的追求视为解除自身困境的途径,因而否定世俗“知识”的立场即使在神学框架内也有被湮没的倾向。而圣愚文化正是借助于自觉的疯癫使人超越基于物质欲望的“知识”,回归到上帝,也即精神的“智慧”中去。这也就是俄罗斯文学经典始终把“知识”视为人类苦难根源的原因。“在理性主义的视野里,生活的目标是个人能力的提升和个人欲望的满足,即是以个体为中心的生命伦理。但在信仰的框架内,生活的目标是不断将自我融入整体,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降低个人欲望,以达成与共同本质的融合。在理性主义支配下的人,为了达到上述目标,把知识作为最基本的手段,通过对知识的掌握最大限度地显示自我的存在,并最大限度地满足建立在最低需求基础上的物质欲望。当然,如果这一过程是良性的,也就是说,不以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则这种自我展示就会保持在道德允许的范围内,但历史证明,实际上任何个体能力的提升与欲望的满足都伴随着对他者的限制与损害。在宗教伦理框架内,这就是背弃上帝的罪孽所在。”(《圣愚之维》,第105页)正因为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知识可能使人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所以,人们便自觉放弃了对“知识”的批判性眼光。而在圣愚文化结构中的俄罗斯作家,则用他们的“第二视力”始终注视着“知识”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的危害,尤其是对人类心灵的伤害。而这,也正是俄罗斯文学的独特品格。 在文化诗学的探讨中,较之文化精神层面的关联揭示,对艺术形式的文化关联探讨,则要相对复杂。《圣愚之维》在这方面也做出了成功的尝试。它集中于三个方面对此加以论述:圣愚文化结构中的笑,圣愚苦修与高潮延宕,微观化的宏大叙事。笔者最喜欢的是圣愚苦修与高潮延宕和微观化的宏大叙事这两章,文字酣畅淋漓,屏气读下来,相当有快感。此部分内容的理解要建立在对圣愚文化的双重性的认知基础上。美国学者汤普逊曾将圣愚文化归纳为五组二律背反的概念: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崇敬/嘲讽[2],也就是说在圣愚那里,现实呈近况态与真实的真理层面是不同的,表面虽混乱不堪,其背后隐藏的却是崇高的信仰。按照这个逻辑可以略论出,圣愚文化作用下的俄罗斯文学经典在形式上也有着如同圣愚一般的外表与内在的矛盾表现。读者在俄罗斯文学著作中感受到的笑并不是欢乐的笑声,其背后隐藏的却是作者深深的忧伤;看起来是私人化、碎片化的微观叙事,实则有着对信仰的执着追求,甚至由此可以说,在俄罗斯文学经典中,其实并不存在巴赫金意义上的“对话―复调”,它在文化修辞层面上永远存在着一个宏大叙事的独白表达,这也是圣愚精神的终极体现。 文学探讨起点是从文本出发,关注著作的审美价值,最终目的则是要实现文化价值的建构。这是王志耕宗教诗学探讨的一贯准则,在《圣愚之维》中则得到了充分体现,这就是“圣愚与俄罗斯文学的生命品格”一编的主旨。探讨俄罗斯文学,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为我们自身文化建构提供借鉴。正因为如此,俄罗斯文学经典所构建的超越性精神空间、与世俗生存环境相对立的理想世界,便是给我们描绘出的宝贵的镜像。在该书这一部分的论述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充满热情的表达,无论是圣愚语境中的“虚无主义”、自我放逐的生存还是圣愚的“第二视力”、疯癫与救赎,都在哲学思考的层面之上,论说人应该怎样生活这一命题。只是就如同托尔斯泰著作中的主人公总是在看见乡村的小木屋那一刻幡然醒悟、皈依信仰,这部分的内容总让人觉得需要某种顿悟、某一启示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这也许是作者给读者故设的一种提示:即,当你执着于现实生活中琐屑的欲念,是无法感悟一种超越的精神的。这不仅是因为圣愚现象已成为历史的原因,而且也是因为我们身处于一种世俗气过重的文化结构之中,如果要求人们对一种精神苦修的文化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则是有些奢侈的愿望。 注释 [1][俄]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的命运》,汪剑钊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2][美]汤普逊:《理解俄国:俄国文学中的圣愚》,杨德友译,北京:三联书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第26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农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