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历史形成的多民族国家中,在一个以弱小民族解放为指归的联邦中,文学著作里对少数民族的叙述是否就一定是强权主义的,一定就体现了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逻辑?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种文学叙述恰恰体现了某种突破现代民族国家界限的可能?体现了被殖民者走向解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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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
[美]埃娃・汤普逊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美国学者汤普逊注意到,在繁荣的后殖民文学探讨中,俄苏文学却很少被提及。这难道仅仅是由学术意识不到位而造成的探讨空白么?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在《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中,汤普逊给出了三个主要解释:首先是欧美学者同情俄国,同为帝国,欧美与俄苏之间难免惺惺相惜。其次,欧美奉行海外殖民,而俄国采用的则是沿国境线展开的内陆殖民,后者容易被人们忽视。最后,俄国文学历来以浓厚的宗教色彩和对人性的深入探究著称,这也常常让人们忘记其与俄帝国之间的联系。汤普逊认为,这种疏漏是不可原谅的;基于此,她在书中对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我们不否认汤普逊的学术洞察力,也承认从这个角度考察俄国文学是必要的。然而,在展开这一探讨之前,我们需要更仔细地反思一下这项探讨的前提:俄国文学究竟为何长期与后殖民探讨隔离,后殖民探讨是否和如何适用于俄国文学。
我有理由相信,汤普逊对这些问题的略论是不充分的。我们大可质疑:欧美学者对本国殖民主义都不留情面,又怎么会对俄国网开一面?是欧美学者忽视了内陆殖民,还是俄国的扩张与欧美的殖民之间有本质的异同?何以以对人性和人生意义探究著称的福楼拜和奥斯汀都无法躲过后殖民批评的审视,而俄国那些最政治化的作家却可以?这些疑问都让我们相信,俄国文学和后殖民探讨之间的疏离另有原因。
事实确实如此。实际上,俄国文学之所以长期不入后殖民探讨的视野,有两个更为根本的原因:第一,西方的殖民主义和俄国的领土扩张之间存在本质的区别。西方殖民主义的本质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扩张。在这个体系中,领土占领只是现象,资本的膨胀才是根本动力。西方后殖民理论本质上是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所制造的权力话语的反思和批判。与此不同,俄国即使是在领土扩张最猖獗的时代也和资本主义发展的关系不大。俄国的领土扩张主要是建立在国家或君主个人野心的基础之上,并不具备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所提供的根本推动力,也没有形成系统的权力话语来驰援这种扩张。第二,也是更根本的,俄国历史明显断裂为沙俄和苏联两个时期,两者奉行绝然不同的指导思想和意识形态。如果说沙俄时代的领土扩张和西方殖民主义至少还存在形式上的相似性的话,那么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则是资本主义及其促生的殖民主义的天然对立物。苏联在形式上虽然由众多民族国家组成,但这并不等于它就是殖民主义的和帝国主义的。根据列宁的思路,在一个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强势主导的世界中,被殖民者只有统一起来、联合起来,才有走向解放的可能。这正是苏联建立和存在的基本理由。汤普逊不首先从理论上搞清这一点,而是直接花大篇幅论述“晚期苏联的帝国欲望”,这既是对理论的僵化应用,也是对苏联社会主义实践意义的漠视。
汤普逊对苏联文学及其背后隐藏的殖民主义逻辑进行批评的基本理论支撑是西方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标准的国家应当是民族国家,即国家边界和民族边界应当是重合的。如果一个国家试图穿越自己的民族界限,吞并另外一个民族,那么这种行为就是殖民主义的。汤普逊对俄国和苏联文学中对于高加索和车臣地区想象和叙述的批评,都是源于这样一个逻辑。然而,汤普逊所使用的理论本身是存在问题的。实际上,现代民族国家的建制并不具有天然的合法性。现代历史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的探讨都显示,民族国家是一种源于欧洲的政治建制,并不具有普适意义。一个国家是否多民族,不是判断其是否为帝国的标准;将多民族国家直接等同于帝国主义,更是个极大的误会。
在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理论中,民族和民族国家都是过渡性存在,它们既不具有形而上的终极性也不是政治奋斗的最终目标,这就决定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国家实践天然就是建立在民族国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对立物。苏联虽然形式上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但这既不代表它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更不代表苏联文学中对于多民族国家的书写就都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帮凶。关于晚期苏联的文学创作,我们不能不顾整个国家和时代思想与政治实践的本质,给他们穿上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紧身衣,一味以后殖民理论的术语批评之。
那么,后殖民理论是否就完全不能运用于俄苏文学呢?当然不是。但是,这种运用却应该是从另一个角度进行的,即我们不是以后殖民理论的范式来套俄苏文学,而是以俄苏文学的实践来反思后殖民探讨的理论预设。我们大可思考,在一个历史形成的多民族国家中,在一个以弱小民族解放为指归的联邦中,文学著作里对少数民族的叙述是否就一定是强权主义的,一定就体现了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逻辑?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种文学叙述恰恰体现了某种突破现代民族国家界限的可能?体现了被殖民者走向解放的可能?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俄苏文学及其伴随的社会主义实践,可以为一味奉行批判的后殖民理论增添某种建设性的纬度。一种对于如何走向解放的后殖民探讨,或许就孕育在俄苏文学所提供的肥沃土壤中。
作者单位:天津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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