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过两次大规模“西化”的经历,一次是东汉末年的佛教东进,一次是“五四”后传来马列。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次“西化”,并非对方的强加与侵入,都是国人自主选择与引进的结果。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夹在这两次大规模“西化”之间,明清之际,西方的耶稣与科技进入中国未及成为气候,却已遭顽强阻击。佛教东进虽也遭遇“三武一宗”(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的“灭佛”,天下名山仍然“僧占多”,耶稣与科技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康熙五年(1666年),新安卫官生、杨光先上书,斥汤若望西洋新历法十谬,尤其是选择顺治帝皇太子荣亲王的葬期误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顺治十五年荣亲王病死,两年后,其生母董鄂妃病逝,又136天后,顺治帝驾崩)。清初守旧势力乘顺治驾崩、康熙年幼的空隙,不满外邦人参议朝政,于是支持杨光先,力挫以汤若望为首的天主教与历法律。汤若望以及杜如预、杨宏量、李祖白等钦天监官员(天文学家)被判处斩,后因天空出现彗星,京城发生地震,于是改判汤若望、杜如预、杨宏量免死,但李祖白等五人依然惨遭杀害。后来康熙帝亲政后决定对该案进行平反。这就是清入关之初发生的“康熙历狱”。 杨光先:向西方文化“风车”宣战的儒生 康熙历狱的始作俑者是杨光先,这个对外部世界懵懂无知,对固有文化抱残守缺的儒生,如同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骑着一匹瘦弱的帝国老马,戴着一顶破了洞的士林头盔,手持一柄生了锈的儒家长矛,在王朝的余晖里,向着他根本不了解的西方文化风车宣战。从顺治至康熙初年,他以“正三纲、守四维”的忧患意识,多次上书朝廷,先后撰写《辟邪论》《请诛邪教状》《摘谬十论》等文章,对西方历法口诛笔伐,成为反对外来文化、抵制对外开放的先驱。 这些文字在今天看来十分可笑,然而,杨光先的论述却是庄重且认真的。比如,他如此理解耶稣:“天主耶稣谋反于如德亚国(今以色列),事露正法,同二盗钉死十字架上……”“耶稣乃谋反正法之贼首,非安分守法之良民也”。他如此质疑十字架:“十字架何物也?以中夏之刑具考之,实凌迟重犯之木驴子尔。”“凡皈之者,必令粘一十字架于门上,安知其非左道之暗号乎?”他如此否定天文望远镜:“日月食于天上,分秒之数人仰头即见之,何必用彼教之望远镜以定分秒耶?不知望远镜有展小为大之异,废目用镜,中夏之士大夫落其术中矣!”无知者无畏,可见一斑。 在较早的欧洲文明中,大地是圆球体已是人们的共识,并为17世纪初麦哲伦的环球航行所证明。然而,西语论文题目,活跃于17世纪下半叶的杨光先仍然抱着“天圆地方,华夏居中”的陈腐谬见,对这一科学常识予以嘲笑与攻击。不过,他攻击的“新法之妄,其病根起于彼教之舆图。谓覆载之内万国之大地,总如一圆球,上下四旁布列国土,虚悬于太空之内”,这一说法还是符合事实的。杨光先质问汤若望,如果地球是圆的,地球上面的人站着,侧面与下方的怎么办?难道像蜾虫趴在墙上横立壁行,或在楼板之下倒立悬挂?自然法则,水往低流,难道汤若望见过海水倒倾而不下淌?中国人在地球上方,西洋人在地球下方,果真如此,岂不是西洋只有鱼鳖,汤若望也非人类了(“西洋皆为鱼鳖,而若望不得为人矣”)。甚至还有地球上下人们只能“脚心相对”、大地重压之下人们只能“为鬼为泥”的无知妄说。他不怀好意地揣度,汤若望宣称“大地球体说”,“明谓我中夏是彼西洋脚底所踹之国,其轻贱我中夏甚矣!” 杨光先“扳倒”汤若望,有两条致命的理由,其一,清顺治元年(1644年),汤若望向新皇献上浑天仪、地平晷、望远镜等天文仪器,并准确预测了当年八月初一发生的日食,取得了摄政王多尔衮的信任,西语论文题目,决定从顺治二年采用汤若望编纂的新历法,定名为《时宪历》,颁行天下,并拜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国家天文台台长)。杨光先设身处地为清廷争名分、争正统,他以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咬住《时宪历》封面的“依西洋历法”做文章,指责汤若望以此五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其实质是以西洋文化“苗裔我君臣,学徒我周孔”,在政治上否定大清的优越性,在文化上贬低中夏的正统性,反映了“姓夏姓洋”、“姓中姓西”的尖锐政治斗争。从这点看,杨光先堪称争论“姓社姓资”、“姓公姓私”的隔代鼻祖。为达目的,杨光先滥加比附,竟称汤若望欲以此实现“伏羲是彼教之苗裔,‘六经’是彼教之微言”的险恶用心。 其二,杨光先抓住汤若望“进二百年之历”作为要害。他的确探讨透了大一统的皇朝心理,乃上书朝廷,称汤若望向朝廷进200年之新历,此举绝对别有用心,指责汤若望意在诅咒刚刚定鼎的新朝帝业不永,国运短暂,“其罪曷可胜诛!”他无视《时宪历》中有《永年表》,也无视其疏略中本有“本朝历法,度越前代,为亿万年历数无疆”的说法。在此问题上,没有什么比有所选择的“政治正确”更正确的选择了。杨光先以布衣之身,对朝廷如此设身处地,可谓比起一些厕身“南书房”、“国史馆”里的御用文人更忠贞。 可杨光先也并非一味投靠权贵、邀宠朝臣的蝇营狗苟之辈,他曾明确宣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康熙历狱发生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后、英国工业革命前夕,杨光先辈不识世界大势,无视科技进步,闭目塞听,自我感觉良好,只求稳固皇权。尽管此后的“康乾盛世”回光返照,到头来在西方文明面前终于一败涂地。对他这句话,凡是经过“文革”的人们,都会感到似曾相识。“四人帮”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发展科技要警惕“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等,几乎如出一辙。 康熙为汤若望平反 “康熙历狱”的结局出乎杨光先的意料,这个徽州布衣竟然一跃而为京城大员。历狱风波过后,朝廷即任命杨光先为钦天监监副。杨光先深知本人之斤两,用空洞的政治、虚伪的礼教攻击他人是拿手好戏,但让他直接从事历法探讨与历法制定,即刻原形毕露,底气尽失。于是他一方面战战兢兢连上五道“叩阍辞疏”,一方面将其举报信件辑成《不得已》,以表心迹,一改对西洋学者的盛气凌人。他在皇上面前胆怯心虚,坦承自己“只知历理,不知历数”,一个“不能算历之夫”,显然不能“滥受钦天之职”。岂知朝廷偏偏“认准”了这个人才,不仅屡辞不准,而且就地“转正”(改任钦天监监正)。正如《清史稿》所载,杨光先“顾学术自审不逮远甚,既屡辞不获,乃引吴明烜为监副。” 自恢复“大统历”后,杨光先等人在实际运用中屡出差错。清廷心知杨光先不能胜任,只得重新起用西洋人南怀仁(菲迪南特·阜泌斯脱,比利时人)主持历法。南怀仁当然有为汤若望正名之意,然而,如何判明《时宪历》与《大统历》之正误,如何判明汤若望与杨光先之是非,这在天文和历法律上,只凭信口雌黄、巧言令色是无法服人的。解决的办法在哪里?南怀仁指出,“测验为诸辩之据”,即“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年轻的玄烨亲政之初,即决定让实践来充当裁判,并直接主持了两派历法的公开测验活动。 康熙八年(1669年),皇帝召集杨光先、吴明烜、南怀仁等一起讨论天文历法,命他们各自到观象台,“预推正午日影之处”。经过连续三天的实地测验,南怀仁推测无误,而杨光先、吴明烜却屡出差误。为了进一步验证,康熙又召集大学士图海等20名大臣同到观象台观看南怀仁、吴明烜进行“立春”、“雨水”等五项测验,结果“南怀仁言悉应”而“明恒言悉不应”。经过多次实验和调查,证明汤若望、南怀仁所制历法精度更高。康熙毅然决定停用“大统历”,复用“时宪历”,罢黜杨光先钦天监监正一职,以南怀仁代之。杨光先的结局是,“坐光先斩,(皇)上以光先老,贷其死,遣回籍,道卒。”(《清史稿》)鲁迅先生对此的解释是:“他竟论了大辟,可是没有杀,放归,死于途中了。”(《看镜有感》)当年,康熙帝即给已于三年前病死的汤若望平反,并为其亲撰祭文,其中有云:“尔汤若望,来自西域,晓习天文,特畀象历之司,爰锡通微教师之号。”载有该碑文的汤若望墓碑,至今仍保存在北京市西城区车公庄大街的北京市委党校院内。 《清史稿》模仿《资治通鉴》的“臣光曰”,在列传五十九之后也加了一段“论曰”:“汤若望、南怀仁所述作,与杨光先所攻讦,浅深疏密,今人人能言之。其在当日,嫉忌远人,牵涉宗教,引绳批根,互为起仆,诚一时得失之林也。圣祖(康熙帝)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揅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的确,康熙帝曾给皇子们回忆过自己对天文、数学的兴趣与当初“历法之争”之间的渊源:“尔等惟知朕算术之精,却不知我学算之故。朕幼时,钦天监汉官与西洋人不睦,互相参劾,几至大辟。杨光先、汤若望于午门外九卿前当面赌测日影,奈九卿中无一知其法者。朕思,己不知焉能断人之是非?因自愤而学焉。”(《康熙庭训格言》)康熙皇帝与彼得大帝都曾致力于学习西方文化与科技,但出发点不同,后者是为沙皇俄国之强大,前者只为强化个人的统治能力,“己不知焉能断人之是非”,一语道破心迹。 历史的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康熙历狱的阴影竟然覆盖了其后几个世纪。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运动爆发,盲目排外的拳民蜂拥而上,位于北京滕公栅栏的外国传教士墓园惨遭劫难,墓地被毁、墓穴被掘、墓碑被砸。1966年,“文革”狂飙骤起,墓园再次遭到摧残。不过这次的破坏者是杨光先式的红卫兵。红卫兵勒令主管单位3天内拆毁墓碑。有人提议,将传教士墓碑深埋地下,令其“永世不得翻身”,得到了红卫兵的许可。传教士的墓地消失了,墓碑却被保存下来。1978年10月,邓小平、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批准重修外国传教士墓园。1979年墓地得到修复,并列入北京市文物保护目录。 康熙历狱距今已近350年,今日中国仍不乏杨光先之类的人,鸱张簧鼓,声嘶力竭,拼命抵制世界文明潮流,将人类文明成果视若洪水猛兽。更有一些人开始自傲地宣布“中国没有榜样”,意味着中国可以批量制造可供各国模仿的范本。 鲁迅先生在《看镜有感》中指出:“要进步或不退步,总须时时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异域,倘若各种顾忌,各种小心,各种唠叨,这么做即违了祖宗,那么做又像了夷狄,终生惴惴如在薄冰上,发抖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好东西来。”如同自然界的植物需要“交流”花粉才能优化物种一样,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是促进人类共同进步、正常发展的美好事业。我们吃过虚骄自大、闭关锁国的亏,也尝过丧权辱国、被迫开放的苦。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从精神文化上、民族心理上彻底摆脱“康熙历狱”的阴影,坚持与不同文化、不同民族进行交流,学习世界上先进的科学文化和治国经验。 “倘再不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则杨光先似的向西洋主人历陈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时候,大概是不劳久待的罢”--鲁迅的寥寥数语,今日看来,仍掷地有声、意味深长。 (作者系文史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