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其实不老，才五十冒头，干了一辈子煤矿，都是体力活。体力活不动脑子，头发掉的少，身板也直，没有富贵人家的大肚子，从后面看像个小伙。老赵的工作讲究四条：一跑，二弯腰，三拧身子，四拔钩。矿车到井口50米处，电铃就响了。这是告诉大家做好准备工作，矿车马上升井，大家该干活了。井口有张铁排椅，西语论文，好像从建矿的时候就有，排椅上的铁条条都磨出了光亮。听见铃声，赵聋子从排椅上起身戴上黑乎乎的手套。手套是猪皮的，没做多少处理，缝制粗糙，戴不了几天缝口就会张开，个别的手指头很不老实地钻出来，急不可待的样子。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钢丝绳牵着一排矿车爬上井口。有个大铁环高高吊在半空，当矿车最后一节那个竖起的铁钩路过铁环时，钩子就挂铁环上了，连接矿车和钢丝绳中间的大铁销子就拔出来了，钢丝绳甩到一边，成列的矿车脱钩运行。但矿车和矿车之间的铁环用不上机器，那是老赵们的工作。矿车一驶上井口，老赵就紧跑几步，抓住车皮跟到拐弯的地方，矿车遇到阻力速度一减，后面的矿车仍有强大的惯性，“咣”“咣”几声，就撞前面的车屁股上了，瞬间铁环和销子就闪开一个空隙。于是：弯腰、拧身子、抓住棒槌样粗的插销顺势一提，矿车和矿车的铁环就打开了，哗啦啦扔在一边，矿车开始各自运行。运煤的去煤仓，运物的拐到另一个道岔。
干这活儿的，矿上工资科档案里有。曰：拔钩工。
开会点名的时候，老赵叫赵丙尘。点完了名老赵就叫赵聋子或者老赵。丙尘名字太雅，大家不喜欢，平时井口很乱：天轮啦，地棍子，电铃，还有矿车碰撞的声音，喊几声听不见正常，大家干脆喊赵丙尘叫赵聋子。赵聋子就是拔钩工，而且水平一流。班上是拔销子的好手，下班是插销子的好手，两样干的都不错。一拔一插，两头都经常得到表扬。矿上一年一回，非常隆重，千人大会上台领一个奖状，有时还有被面拧成的大红花；家里隔三差五，寥寥草草，有时是肉包子，有时切盘猪头肉，还加一壶酒。也时候这些都得不到落实，老婆温柔地抚弄几下他身上的销子，比吃猪头肉还香。赵聋子活累点，脏点，但活得很快乐，也很满足。
五十岁。矿上有规定。老赵退休了。没了销子可拔，闲得难受。
矿上在宿舍区建有离退休站，站里有棋牌室，台球室，乒乓球室，还有书画室。摆弄惯铁家伙的矿工，拿球拍毛笔就有些轻了，使不上劲，也鼓捣不准地方。刚去打台球，拿根杆子，本来瞄准的是黄色球，杆子一捅，捅着旁边的白球了，咕咕噜噜也没个正地方去。刚退休的时候，赵聋子去凑过几回，他只会打扑克。矿工们粗拉惯了，说话粗门大嗓，直来直去，有时急了眼动起手脚也属正常。上回老马和老乔出错了牌，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先是老马生气，把牌一扔，说，操他娘地，不打了。扑克牌扔了满满一桌子。老马还不解气，还把桌子上的扑克又使劲胡拉了几把，从桌子上弄到了地下，再用脚使劲跺了几下。这下老乔就不干了，说不打算吊完，你拿牌出什么气？你这样的臭牌篓子谁还稀罕你！说着说着竟顺手扯出屁股下的椅子。牌友们都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开始想看点热闹，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既不帮嘴也不帮手。见吵着吵着就要动手，而且还是椅子，砸头上还不出人命啊！这才赶紧站了起来。嗨！嗨！打个熊牌怎么鼓捣成这样了。有拉老马的，有扯老乔的。劝了半天，才把人劝走，剩下的也觉得寡淡，散伙离开了游戏室。
那地方不能去了，退休了找点乐子，不是找气生的。赵丙晨自己劝自己。
那干点啥好呢？转悠了几天，老赵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每天吃罢晚饭，宿舍区的广场上有跳舞的。
跳舞的分成两伙。广场南边造了一堵高墙，墙面请人画了巨幅的泰山迎客松冲着宿舍区大门，平时闲着，矿上搞个庆功表彰大会啥的，扎个大台子，墙面当会场背景。墙脚下是一伙清一色的中老年妇女，有几十号人，跳的是集体舞。北面有个花坛，也有几十号人，舞是交谊舞。一男一女相互搂着，跟着音乐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女的又围着男的转圈。夏天裙子划出圆弧，露出大腿。赵聋子觉得这个玩意好，有男有女，能锻炼身体也能趁机搂搂人家的娘们。
老赵就动了想学的心思。
学跳舞首先得有师傅。师傅呢，必须要找最好的，二巴架子不行，自己都跳得扭三拐四，一教就教歪歪了，学会了也好不到哪里去；二是找个男的。女的比男的会装，扭扭捏捏，干这事扭捏了不行，扭捏了卡不上音乐的节拍，胸不挺，腹不收，怎么看怎么别扭。谁跳的好呢？医院退休的黑牡丹，身材好，四十多的人了，细腰，肥臀，舞姿翩翩风韵不减；谁适合教他呢？老舞迷孙兆万。这是赵丙晨观察了几个晚上得出的结论。
孙兆万六十多岁了，退休前在矿机电科当工程师。文革前的大学生，老知识分子。
老知识分子有老知识分子特殊的味道。儒雅，沉静，谦和，且大都有点自恋。那个年头有点文化墨水的人不多，有点墨水当然就容易拿自己很当回事，容易自己拔高了自己，多看自己一眼。
这就比较好办了。老赵的人生经验是谦和的人一般不会让人难堪。孙兆万六十多岁了，腰开始佝偻，走路弓着背，撅着屁股，像在地上找么！么是东西的意思。都整天低头找么的人了，年轻女人还能喜欢？但孙兆万有孙兆万的优势，大学时就喜欢跳舞，坚持不懈几十年，什么伦巴探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有新学跳舞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中了这点，嘴巴甜腻腻地喊他老师。孙兆万呢？则无论胖瘦高矮，年龄大小，都热情无比地耐心辅导。经常，跳舞的人群散了，录音机也提走了，广场上的大灯也灭了。昏暗的路灯边，仍有孙兆万孜孜不倦的身影。
老赵决定先拜孙兆万为师。
宿舍区门口有个不大的菜市场，卖菜的大都是附近村民，菜种多了吃不下，就拉到菜市场卖点，多少换点零花。也有鸡鸭鱼肉的摊位，贩子居多，常年贩菜，就显出油滑来，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一捆韭菜，外面包一层粗壮鲜嫩的，要是用手朝里一扒，就能找出杂草和细细的韭菜苗子。菜市场原来是个废弃的存煤场子，坑坑洼洼，做了菜市场之后，四处扔着烂菜叶子，鱼鳞鸡毛。因为挨着煤矿，经常铺垫些矸石，腥臭里又加进了硫磺刺鼻的味道。 孙兆万是南方人，早年煤校毕业分到山东。南方人喜欢吃鸭子吃鱼。每天，孙兆万都会买一些鱼虾回去。
太阳还没出来，老婆还在睡着，赵聋子就找出菜篮子去菜市场了。在腥臭的鱼摊前，赵聋子碰到了正在扎煞着手挑鱼的孙兆万。他就是要等到孙兆万买鱼的时候才凑上前去，创造一个答话的机会。他认识卖鱼的小周。
小周也看见了提着菜篮子的老赵，忍不住笑了。打从认识起，就没见老赵买过菜，这是太阳从哪出了？老赵提菜蓝的样子也有点滑稽，高高地护在胸前生怕被人抢跑了的样子。赵哥拿条鱼吃吧！小周招呼老赵。
不了！不了！；老赵晃晃手中的菜蓝！买了不少菜了！菜蓝是满满的，有菠菜有葱，葱的叶子搭在篮子外面，向小周招手。你得给孙工程师挑条好的啊！不新鲜的可不能卖给人家。孙工程师是大知识分子，给咱矿做过多少贡献啊。赵聋子说话的声音很大，孙兆万听见有人夸奖自己，笑着回了回头。
老婆整天要我向人家学习，说你看看人家孙工从年轻就知道和老婆互敬互爱，舞跳的也好，走路都显年轻。老赵快马加鞭，趁热打铁。
孙兆万愣怔了一下，听人夸他的话知道是认识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想给赵聋子握手。因为挑鱼时沾了鱼身上的黏液腥气，想了想又把双手扎煞起来。说，哪里！哪里！也没做过什么贡献。跳舞呢！跳舞就是为了锻炼身体！你说是不是？你不是退休了吗？也可以学学跳舞啊！锻炼锻炼挺好的！
这就是拿子弹往枪口上撞啊。行啊！我老婆也想跟您学学呢！晚上我就去找您！赵聋子马上接过话茬，热情地帮孙兆万扣开一条草鱼的鱼腮看看是否新鲜，对小周说便宜点，算是咱们尊重知识分子。小周被逗笑了，说放心吧赵哥。看你的面子一斤便宜五毛，四斤半去两块二毛五，少收两块五凑个整数。小周的爽快和老赵的热情感染了孙兆万，脸上堆满笑容。说太感谢了，还像个小鬼子样点了几点头。晚上一定去广场啊！一定去！
本来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真收了个徒弟。
晚饭提前了半个小时。临出门赵聋子还偷偷去卫生间洗了脸刷了牙。
孙兆万果然守信，早已在广场等着了。不过等的好象不是他一个，有个三十多岁的娘们比他捷足先登，已经搂在怀里诲人不倦了。
第三支音乐响起的时候，孙兆万喊他了。赵聋子虽然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好几次气了，但还是走路也不怎么自然，感觉有好多眼睛盯着自己。
舞曲很慢，叫不上什么名字。孙兆万的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他的后背，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也让他的手比着他的样子做。赵聋子感觉他后背的手不是手，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后背支支拉拉地冒油。心就有慌，有点乱。他听不见音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像他刚开始在井口拔钩一样，耳朵嗡嗡地响，身边的人都会张嘴不会说话。他的两条腿也更加不好使唤，明明孙兆万让他迈左边的腿，他却成了右腿。孙兆万说错了错了，他就抓紧蹦跳一下，把脚再倒腾回来，看上去特别滑稽。来回几番折腾，一只舞曲下来，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不错！不错！第一次已经很不错了。孙兆万表扬了他。说他是个学跳舞的好料子。除了拔钩之外，还没人这么表扬过他，这让他宽心了不少。操！难怪有那么多娘们喜欢跟他学跳舞。
连续几天，赵聋子就有点入道了，他发现舞曲里原来还有一个小鼓。碰―嚓嚓！碰---嚓嚓地敲。孙兆万说这就是三步舞的节奏，你把脚踩到点上就行了。再来一圈的时候，小鼓一响，赵聋子还真就把脚步踩到鼓点上了，腿脚有了感觉就不再发软，尤其是放在他后背的手，原来就是个指挥棒，手在后背向哪里使劲，他就知道朝哪转圈了。其实跳舞真的不难，只要把脚步踩到点上就行了。这是赵聋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段时间下来，赵聋子跳的有模有样了。碰到简单的舞步时，竟然也能邀请到一些妇女。
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就是机缘，如果机缘不在，即便你怎么努力，费再大的劲花再多的钱，你想办的那事仍然会从身边悄悄溜走。
集团企业是个大型煤炭公司，号称二十万职工家属，下辖几十个二级单位，每年都会搞一些活动比赛，比如威风锣鼓啦，秧歌啦。还有门球，象棋等，今年是集团企业的文化活动年，就增加了交谊舞的比赛项目，专门设立了一个中老年组。新任矿长来矿不久，想弄点动静让职工家属看看，很重视此项活动，指示离退休办一定要想法搞好，要物给物，要钱给钱，这次活动一定要拿个名次。
原来矿工会有个图书阅览室宽，三百多个平方米，可以说是宽敞明亮。现在电视电脑早就普及了，想知道点国际国内的大事打开电视就能知道，图书不但投资大，职工看书也越来越少，就干脆把图书搬进仓库，给离退休人员增加了一个活动场地。离退休办公室按照矿领导的指示，专门派人打扫了一遍，设立了舞蹈比赛小组，口头任命了黑牡丹为组长。
按照大家的想法是先选出平时在广场上跳舞比较好的进行组合，离退休站的杨站长反对。说跳的好的不一定跳的好看，你看看我这个身材，就跟怀孕了八个月似的，跳得再好能好哪去？一上台还不让人笑话死？这样肯定拿不来名次。有些身材不好的就偷偷撇嘴，知道轮不上自己了，大部分听了哈哈大笑，说看看杨站长的肚子，确实跟怀孕娘们差不多，低头看见肚皮尖，看不见鞋。哄笑完了，感觉杨站长讲话还是有水平的，看问题看的准，说 应该按照杨站长的指示精神办。
黑牡丹也同意站长的意见，说咱们是得按高矮胖瘦组合，这样组合出来整齐好看。黑牡丹平时就是广场交谊舞的组织者，那个录音机就是她每天负责管理，经常用电脑下载个新舞曲，给大家换换口味。况且杨站长也说了她是组长，她说话就有了资格也有份量。
杨站长的办法是让大家站好队，男一排，女一排。他负责组合。挑来选去，选到第三队的时候，赵聋子没想到杨站长把他和黑牡丹组合一块了。好像是为了支持杨站长的工作，黑牡丹等杨站长话完，就从女队里出来主动站到老赵跟前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杨站长说看看，看看！女人的心思我最懂了，安排到黑牡丹心里去了吧！帅哥配美女啊！话音未落，大家一片笑声，弄了赵聋子一脸尴尬。倒是黑牡丹大方地凑到赵聋子跟前，扬了扬头说都美女她姥姥了，老赵不嫌弃就行。一句话让老赵心里有点温暖，人家是医院的护士，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能看上咱这拔钩的，内心就升起一阵甜蜜。杨站长被大家说到肚皮，说到看不见皮鞋，心里有点不受尊重的感觉，早就想抓紧离开，说事情就这样了，你们好好练吧，大家听黑牡丹的指挥就行了。 原来是每天晚上的活动，为了比赛提前到白天了。离退休站把好服务工作做的很好，在活动室里安装了热水器，大家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水杯子，有不锈钢的，有玻璃的，沿墙根摆了一溜。天渐渐热了，人们开始脱去棉衣，大部分女舞伴也都换了裙子。排练室里每天音乐四起，裙裾飞扬。
黑牡丹原来是矿医院的一名护士，因为医疗改革，公司医院都要交给地方管理，就照顾了一部分年龄满四十五岁的医护人员，仍然算是矿上的人员提前离岗退休。黑牡丹的丈夫在一次矿难中死了，只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担心移交的地方还不知道落个什么结果，干脆提前离岗了。
集团企业指定的比赛项目分规定曲目和自选曲目。规定的是慢三。慢三中有个叉腿的动作赵聋子怎么也做不好。女的旋转起来，左腿一个后撤，男的跟进把右腿插进女的两腿中间，女伴接着一个优雅的后仰。每次跳到这个地方，黑牡丹仰脸直视着老赵，赵聋子就有点思想杂乱了，内心像揣了个小兔子蹦蹦乱跳，担心迈腿过重了会碰到黑牡丹身体的某个部分。越是担心，身体就越是不听指挥，有一次他的下身真的碰到了黑牡丹小腹以下的部分，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热量。黑牡丹脸微微一红，两手轻轻地用了点力量，将赵聋子推出一定的距离。
舞曲照旧，舞步照旧。赵聋子用眼角扫了下大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什么，大家都在各自认真排练着。
晚上赵聋子躺在床上睡不着了，一遍遍地回忆这个细节。一闭眼睛，黑牡丹就冲他微笑，好像在暗示他做点什么。想着想着，身子下面就反应起来，而且非常热烈。退休以后，老赵对这方面好像渐渐失去了兴趣，老婆撩拨过他几次都没成功。老赵一主动，得到了老婆的热烈响应，就闭着眼睛做了一回，竟然比年轻时做的都好。这一回没得到老婆的表扬，事情完毕，老婆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不要脸的，还不知道想的哪个跳舞的娘们呢？
自选舞曲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有人提议选个慢节奏的，毕竟大家都不年轻，慢节奏的跳起来比较容易掌控，也能体现中老年人的沉稳优雅。黑牡丹提出的是西班牙斗牛舞，理由就是要表现我们中年人热烈的一面，欢快的一面。就是要让大家看看我们离退人员的时尚精神。经过大家讨论和杨站长批准，最终就定了西班牙斗牛舞。
舞曲一响，大家的情绪就跟着调动起来了。嘹亮的小号，吹响了斗牛士无限的狂奔与梦想。赵聋子因为初学，到处跟不上节奏，在里面就显得有些笨手笨脚，有几次还差点踩到黑牡丹的脚上。说不行不行！这个舞我真跳不了。黑牡丹有些生气了，说你对自己有点自信好不好？黑牡丹生气的样子像有点受了委屈，好像是赵聋子让他受气了。动作就有点报复性的用力，推推搡搡的感觉。一轮跳完，黑牡丹走到窗边背对着大家静默了一会，再回来时，老赵看见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老赵心里一软，知道这是个要强的女人。再陪她练习时，就多了一份心思，攥着他的那只手稍稍多用了点力量，向她传递一份关怀，也有一份道歉的意思。
第二天黑牡丹给他带来了一个光碟，说你回家没事好好琢磨琢磨。老赵家里有台电脑，是儿子上大学之前买的，儿子考上大学以后，电脑基本就闲置了。赵聋子请来了对门读高中的小斌。现在的年轻人鼓捣个电脑就像他拔钩差不多，熟练的很。小斌打开电脑，把那个光碟塞进一个薄薄的小抽屉匣子里，屏幕上就出现了西班牙人斗牛的场面。一会儿是西班牙美丽的风光，海边的小屋，海浪，一会儿是一个斗牛的大场地。一头大牛被人从栅栏口放出来，在场内拔足狂奔，尘土飞扬，奔跑了几圈，孤零零地停住了，观众席间会发出一片喊叫。
一个双膝跪地，手持红布的斗士让牛擦身而过，将牛的奔跑路线引向长矛手一侧，当牛向长矛手猛扑过去时，长矛手利用这股冲力将长矛刺向牛背 ，经过这一番搏杀，血染砂地，公牛的体力几乎耗尽！此时的比赛完全成了斗牛士表演的舞台，公牛已经满身伤痕，冲劲大不如前了，斗牛士一手持剑，一手托腰提布，在前进过程中微扬手中的红布，当目光呆滞的公牛向斗牛士冲来时，斗牛士一个疾停转身，扬起的红布下是扑空的公牛。
再和黑牡丹跳到《西班牙斗牛士》这个舞曲的时候，赵聋子好像找到了什么感觉，她就是那头疯狂的公牛，黑牡丹就是斗牛的西班牙人，黑牡丹手上的力量和眼神，就是手中的那块一面红一面黄的布。亮起红布的时候，他就热血沸腾冲向前去，亮起黄布，他就紧急灭火刹车，避免自己身体的利剑刺伤黑牡丹。他竟然做到了收放自如。一曲跳罢大家都气喘吁吁，回头各自拿起自己的茶杯。黑牡丹的茶杯做了一个毛线杯套，上面栓着一个红红的小线球，喝水的时候在胸前一摆一晃。由于喝得太急了，胸脯一鼓一鼓。那块红布又开始燃烧，挑起了老赵心中的烈火。聋子的心动了一下，再次将黑牡丹拦在胸前的时候，表现的异常温情。他右手的手轻轻拢住黑牡丹柔软的手指，左手轻轻脱着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觉到后背的光滑和韧性。他发现了一座旋转的煤矿，一个旋转的天轮，更发现了一个旋转的月亮引发的大海的潮汐。
干了一辈子拔钩工，赵聋子第一次有了超过生活本身的浪漫情绪。尽管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去讲述，但他知道过往的猪头肉一样的东西，原本是最实在的，现在却成了一种可有可无，更加真实的东西原来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够到的天上的月亮。
在这样渐渐升起的月亮与之间，是相隔万里的太空，但又是那样相互依存，相互映照，相互吸引。
再有几天就要比赛了，黑牡丹病了，好几天没来跳舞。赵聋子决定去黑牡丹家看看。
老赵打听了地址，买了些水果，趁着天刚黑透大部分人还在吃饭的时候，敲开了黑牡丹的家门。
令赵聋子没想到的是，平时打扮如花一样的女人，家里竟然乱得进不了家门。门厅里的鞋子东倒西歪地放着，饭桌上吃饭剩下的碗筷，沙发上凌乱地放着几件衣服和扯开的被褥。黑牡丹不好意思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让座，赵聋子坐下的时候竟然感觉到了沙发的热度，这说明黑牡丹刚才就躺在沙发上，也许这几天就一直这么躺着过来的。
黑牡丹艰难地笑笑对老赵说，对不起赵哥，让你见笑了。说着就拿起水杯去给老赵倒水，水壶却倒不出水来，老赵忙说不渴不渴，拉黑牡丹坐下。 几天不见黑牡丹憔悴了不少，灯光下头发有点灰暗，好像几天没有梳理过的样子，本来盘起来的长发，随便地散乱在肩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吃过了么？赵聋子问。
还没呢！黑牡丹答。
我去给你做点吧！老赵起身去了厨房，身后的黑牡丹没有说话。
厨房里也凌乱不堪，洗菜池里叠满了碗筷。老赵拧开水龙头，找到灶台上的洗涤液，一边打开炉灶烧水，一边洗刷碗筷，洗刷完了又把灶台擦洗了一遍。
一碗荷包蛋面条下好了，下面时老赵特地在里面放了不少姜末。每次他有点感冒的时候，老婆都会让他喝姜水。老赵把面盛到碗里，准备端给客厅里的黑牡丹，一回头，看见黑牡丹就斜靠在门框上，眼睛傻傻地看着他，满面泪水。老赵没说什么，一手端碗，一手搀扶着她走到饭桌前。这一晚，黑牡丹一碗面条吃了足有一个小时，面条是一根一根地送到嘴里的。老赵知道了她死去的丈夫和女儿。丈夫生前特别顾家，每次下班回家都会先去菜市场，有时出差就买好一些冷冻食品放置在冰箱里面。一件件摆好，纸条上写上过期的时间。黑牡丹一颗眼泪一颗眼泪地掉在地板上。赵聋子手足无措地坐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帮忙才好。
女儿在学校里去见网友，和人家开房，现在流产了网友找不到，手机也关了，她去北京看女儿刚回来。
这是什么日子啊！黑牡丹说。
是啊，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没有男人的家也不是家。老赵回家的时候很晚了，习习的凉风吹拂胸膛。走在马路上的老赵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交谊舞比赛取得了圆满成功，他们编排的《西班牙斗牛舞》获得了第一名。矿长从电话里听了杨站长的汇报，高兴地指示要先举办一个小型的庆功宴会，让杨站长做好安排，他和书记都去参加。
庆功宴设在城里的一家大型酒楼，摆了五桌酒席。快开席的时候，杨站长宣布大家起立，说矿长和书记马上进入大楼。领导进门的时候，大家一定要鼓掌啊。得使劲鼓。
果然，杨站长话音刚落，矿长书记和工会主席一干人等走了进来。走在最前的是矿长，后面紧跟着书记和工会主席，再后面是年轻的秘书和司机。
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矿长走到主桌席上刚一落座。杨站长又一次挺着大肚子站起来。说，咱们这次舞蹈比赛，得了集团企业的状元，都是矿领导大力支持的结果，欢迎矿长书记在百忙中光临我们的宴会，来给我们发红包，送大奖。大家再使劲呱唧呱唧。于是，大家再次鼓掌。新任矿长不到四十，大学里学的采煤。站起来举了举酒杯开始祝酒。说我新来乍到，各项工作还不熟悉，先向大家道个谦。至于你们杨站长说的红包的事情，回头我和老书记一定探讨，暂时先欠着大家，西语论文范文，这杯酒呢算是先给大家打个欠条。说完一扬脖子，干净了手里的酒杯。大家没想到矿长如此豪爽，特别是那些男舞伴，大都在井下干过，习惯了用酒说话，也都一扬脖子把酒灌进嘴里。杨站长说我们先共同敬矿长书记一杯，大家再次起立，屁股下的椅子一阵乱响。
酒喝到一半，音乐响了，有人走下座位，寻找自己的舞伴，矿长走到黑牡丹身边弓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这次辛苦你了，听杨站长刚才说，都是你这个组长领导有方，编排得力。矿区的文明建设工作，就多靠你这样的人了。黑牡丹款款一笑，跟随矿长地走进舞池。
宴会一直到了深夜，在回矿的大巴车上，赵聋子和黑牡丹的坐在一排，黑牡丹在里靠近车窗，老赵在外靠近走廊。大家的兴奋劲头还没下去，有人在车上唱起了歌来。老赵感觉有些热，侧身去拉车窗，拉窗的时候，他的肩膀蹭到了黑牡丹前胸柔软的部位。老赵借着酒劲没有立即起身，稍稍赖了一会。有个柔软的东西，像一面小鼓，碰擦擦，碰擦擦地敲。
赵聋子坐正了身体，喉头蠕动了一下，感觉嗓子眼有点发干。
一只手，从他身体的左侧摸了过来，先是腿，后是老赵的手，俩人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接着，那手像急于啄食的小鸟嘴巴，啄住了老赵。
九月的天气，晚上已经有点寒意。汽车掠过路边的树木、庄稼和黑黑的村庄。从车窗里闯进来的风，把黑牡丹的头发扯起来，向扬去。
汽车在宿舍大院的广场边停下了，大家纷纷下车，老赵和黑牡丹最后。下车后老赵磨蹭了一会，和黑牡丹拉开几十米远。老赵爬上楼梯，走到黑牡丹的家门轻轻一推，门开了！黑牡丹进屋没有锁门。
第二天，赵聋子收到一个短信，只一行字：还想去西班牙斗牛。老赵看了一眼，匆忙把短信删除了。
好像不约而同，赵聋子和黑牡丹几个晚上都没去广场跳舞。
又过了些日子，天就开始冷了，老赵已经穿上了毛衣。路过广场，碰见了仍在诲人不倦的孙兆万。孙兆万说你怎么不来锻炼身体了啊，你听说黑牡丹的事了吧？大家前天都去喝喜酒去了，是西边马庄矿的。一个工程师。
老赵说，你看这事弄的，怎么也不喊我一声啊！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电子女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老赵怅然地立了一会，回家去了。
老赵突然老了，变得很少出门，头发也不染了，泛出花白的茬口。他把家里的阳台拾掇了一下，买了几盆花，还买了一管毛笔。
临近过年，老婆延续着在老家当民办教师的习惯，打开平时的记账本，合计一年来花销大项，买的电视啦，随了几家分子啦。合计完帐的时候，老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了扭扭歪歪的两行字。一行是还想去西班牙斗牛，一行是真想再最后拔一次钩啊！落款：2017年9月9日月。
你都退休好几年了，怎么还没干够啊！还想着拔钩？真是穷命！老婆斜了一眼正在练字的赵聋子。
责任编辑 王宗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