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6日凌晨,朱光潜先生走完了八十九载的人生旅程,在北京与世长辞。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一声惊雷,哲人萎逝,学界哀恸,山河同悲。 近一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实可谓道路曲折,命运坎坷。中西冲突激烈、社会动荡不安,内忧外患频仍、兵灾战祸连绵,这是本世纪上半叶苦难中国的写照。下半叶改朝换代,中国从外族欺凌和内部战乱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但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甚嚣尘上的左倾思潮,以至灾难深重的十年浩劫,使它又长期陷入走历史弯路的巨大痛苦之中。现代中国知识分子,随着时代波涛的翻滚,多被卷入政治挟制文化的涡流里,潮涨潮落,载浮载沉:有的惨遭不幸,献出生命;有的看透世事,中道退隐;有的随波逐流,自甘沉沦;有的夤缘政治,腾达一时;只有少数真正大学者,任凭风起浪涌,壁立学术中流,取得令人仰视的成就。朱光潜的学术造诣,虽然在不同人眼里,会有寸长尺短之争,风雅异韵之辩,但排入少数“无双谱”大学者之例,或无訾议。 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和文化,已有几代知识分子殚心竭虑、奉献心力;其中学贯中西、博通古今之大家,各人所举,自可参差。然说到新文化运动第一代知识分子,断不可少陈独秀、胡适、鲁迅诸人,而第二代知识分子,朱光潜则当跻身前位。朱氏幼承庭训,广涉国学经典,沉潜把玩,多能熟读成诵;后入吴汝纶创办的桐城中学,深谙桐城派古文奥诀,因做得一手好文章,致使先生们指望他接古文一线之传。青年时代,他跨洋过海,先后在香港大学、爱丁堡大学、伦敦大学、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苦读十三载,广涉博览西方学术,于文学、美学、哲学、心理学钻研尤深。现代中国学人,出国留学者甚多,但在洋学堂里坐冷板凳之久,无有出其右者。他的英文大著《悲剧心理学》,今天仍被西方学者所称引,自可不言;但眼光挑剔的英、澳学者,对其驾驭英语能力和明快文风期许嘉赏,①或可称奇。朱氏的国学根基和西学素养,皆玉润珠圆,晶莹剔透,两者彼此照映,相映生辉,融会贯通,自成一代渊博大家。 朱氏成名较早,也来得突然。二十年代中后期,他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做学生,受挚友夏丏尊、叶圣陶之邀,为开明书店办的《一般》杂志(后改名为《中学生》)写稿,于是《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就远涉重洋,一封封地飞到中国青年的案头。随后结集出版的这本小书,犹如歌德当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其反响之热烈,流传之深广,堪称民国时期出版之最。罗大冈先生当年在《一般》上读到部分篇章,就为其“广博的知识、明净高洁的文风”深深吸引,惊呼“我碰到真正的老师了”!他说:该书“给我印象那样深刻,以致决定一辈子的爱好和工作方向”。②舒芜先生至今“很宝重它,常常翻读”,认为“现在重看还觉得是上乘的散文佳作”。③去年在英国访学,遇到几位正在读的台湾女学生,听讲我来英国搜集朱光潜探讨资料,她们竟异口同声,都说读过朱先生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我听后并不诧异,因为好书如和煦的阳光,虽可能在某处某时,遭乌云遮蔽,但异地他日,自会云灿星辉。 然而,朱氏对自己这样出乎意料地被人注视,“心里很有些不愉快”,他说“那是一本不成熟的处女作”,后来写的才是“比较用心的著作”。④《变态心理学派别》、《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谈美》、《诗论》、《孟实文钞》、《谈文学》、《谈修养》、《克罗齐哲学述评》等,这一本本风流蕴藉、脍炙人口的作品,足证其言不虚。近代以来,中体西用、西体中用,薄古颂今、薄今颂古,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朱氏叙文情、探诗心、阐哲理、明学趣,不标古今中外、某家某派,却熔中外古今、各家各派于一炉,参照比较、互相发明,追来溯往、纵横捭阖,既通雅淹博,又深入浅出。最具特色者,美学理论,高深玄奥,而他析理透辟,却妙趣横生,其文如行云流水,风光霁月,别具动人魅力,非大学问、大手笔,绝难达此境界。梁宗岱先生“对时辈不轻易许可,衡量人物标准很高,对于朱先生,他说‘是专门学者,无论哲学、文学、心理学、美学,都做过一番系统的探讨’”。⑤季羡林先生则评之曰:“他对中外文学都有精湛的探讨,这是学术界公认的。他的文笔又流利畅达,这也是学者中少有的。”⑥这些正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人生在世,时有身不由己、意与愿违、不期然而然之事。朱氏毕生钟情学术,鼓吹思想自由,教育独立,主张超脱现实,远离政治,但文名太盛,不免为盛名所累。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武汉大学教务长、北京大学文学院代理院长,这一顶顶亦学亦官的帽子,相继戴到他头上;“部聘教授”的头衔,也挂到他的名下。任武大教务长期间,依当时规矩,学校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加入国民党,于是他由反对党党派,变成一党成员。随后,他还被推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此虽有名无实的虚衔,社会声誉却不低。然而,朱氏毕竟是知识渊博、充满睿智的学人,能站得高,看得远,进得去,出得来,想得透,撒得开,这种种浮云虚誉、尘网名缰,岂能把他迷惑、牢笼?他虽由国民党委以要职,但不屑与党徒政客为伍,并不参加实际活动。国民党要人陈立夫、朱家骅、白崇禧等,曾多次到武大游说或私访,别人前呼后拥,唯恐不及,可他总是设法“远远避开,有意不介入”,⑦颇有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的风仪。北平解放前夜,他拒飞台湾,自有思想渊源,实非一朝一夕之故。 中国文人,自古便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深入到每个知识分子的血脉之中。朱氏青年时代,便抱教育救国理想,中年名震学坛,事功意识自会发展。他任数校要职期间,力倡以学明政,以教辅政,⑧试图走通学术与庙堂合一的道路。应接大小会议,料理行政杂务,每日琐事缠身,理纷解结,在他竟能应付裕如,并抽出时间,耕耘学术,撰文译书,成绩斐然(《谈修养》、《谈文学》、《克罗齐哲学述评》,以及译作克罗齐《美学原理》都是此时著作)。⑨ 然而事功与学术之间,朱氏更加情系学术,四十年代任川大文学院院长期间,自叹入蜀以来,疲于簿书酬对,人事多扰,所学几尽废。⑩由是之故,国民党当局拟任其为安徽大学校长,遭到毅然回绝,他深恐卷入仕途过深,脱身不得,荒疏学术,抱憾终生。?輥?輯?訛 一声霹雳,山河易色,朱氏步入新朝,际遇更加坎壈。那一本本原来让人倾心的作品,一夜间统统由“香花”变成“毒草”,无一不受到猛烈抨击,有的秽言恶语,直令稍有洁癖者难以复述。他面对排空浊浪,虽有自卫性检讨,但总体态度,却恝然置之,一如菩萨低眉,老僧入定,任人指摘,笑眼默对。声势浩大的美学批判运动,一顶“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的高帽,使他成为众矢之的,过街之鼠。面对四面八方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他镇定自若,稳坐中军,不回避错误,更不盲从妥协,“有来必往,无批不辩”,终以一派大家,卓然屹立,实可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文革”之中,一次在北大东操场斗争“特号反动权威”,挨斗者四人,“翦伯赞、冯定、冯友兰三老都怒形于色,西语论文题目,朱光潜先生则显出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神态”;回头在一朋友家,谈到那次批斗会,他竟题七绝一首,放言高论:“轻诋前贤恐未公。”?輥?輰?訛试想那举世汹汹、众醉独醒的心态,其欲哭无泪之情,欲说还休之状,思量起来,很值得低徊吟味。 康有为曾自言,学问至二十九岁已臻成熟,此后不再求改。胡适讲究立说一致,“今日之我”决不与“昨日之我”开战。两位先贤,不趋时尚固然难得,但对康有为,早有人戏谑,学问不再求改,以后活有何用?关于胡适,或可谓之像鸵鸟,碰到与旧说矛盾之事,便把头埋进沙堆。朱氏为学,态度与此迥异。他不断寻求,注意吸收,有执着定见,也有变化更新;而在执着与变化、定见与更新之间,自有分寸,不失法度。朱氏晚年,皈依马列,于早期学说,补苴罅漏,面貌自有改观;此一转向,既有外力推动,亦有内在需求,一切出于至诚,决非简单附势。他学马列,不蹈故常,不依陈说,直探原典,自取精华,独开一流,别具风采。钱伟长、陶大镛说他“勇于追求真理而又不人云亦云”,学习马列的态度“实事求是而不敷衍了事”,因而“在马克思主义作品的探讨中避免了教条主义”。?輥?輱?訛这些赞语,看似平常,实有很重分量,可朱氏当之无愧。然而信奉马列之后,他有时束缚其中,入乎其内有余,出乎其外不够,专注审美哲学,冷落美感心理,实如打枪能手却来耍刀,此虽非朱氏所愿,乃时代使然,终让人感到遗憾。 美学作为一门学科,西语论文网站,并非固有国粹,乃移自西方。王国维、蔡元培诸君,于此道自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但美学大厦的真正营造,却始于朱氏之掌。他灵心慧眼,博采西方美学之花;妙手剪裁,嫁接中国传统之木。国人之有详赡系统美学专著,朱氏《文艺心理学》和《谈美》,开风气之先;华夏之有真正美学课程,他绛帐北大清华,居杏坛之首。六十年代,第一部《西方美学史》出现于中文世界,其博极群书,深思明辨,神而化之,熔铸伟词,至今无有企及者。更有那一本本西方美学经典译著,含英咀华,珠玉纷陈,搜异域奇花灵果,筑中土美学园囿,泽深恩重,功垂不朽。读中国现代美学史,朱氏经过六十年风风雨雨之考验,从未流于偏激,却处学术先锋,实事求是,表率群伦,其披荆斩棘之影响,中流砥柱之地位,迄今无人取而代之。 朱氏遗产,弥足珍贵者,还有人生态度和治学精神。他毕生奉行的座右铭,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輥?輲?訛。因做“入世”的事业,他有儒家兼济天下、学以致用的热肠;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意志。因有“出世”的精神,他得道家超然物表、虚静无为的精髓;具有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神采。不管春和景明、风平浪静之时,黑云压城、波翻涛怒之日,他于学术始终锲而不舍,孜孜以求,“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真正做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左雾弥天,十年浩劫之中,焚书坑儒,毁灭文明,万古凄恻,学人无不心灰意冷。朱氏写检查、挨批斗、蹲“牛棚”、扫厕所,受尽人间屈辱,但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竟能凝神静气,一心经营寂寞而伟大的名山事业--翻译黑格尔《美学》。如此自拔于现实悲苦之中而不失未来信念,处于困顿逆境之时仍勤勉于学术,若非胸襟旷达、眼光高远者,若非将生命和学术融为一体、以学术为生命者,决难想象。 朱氏一生,岁月峥嵘;文字生涯,跌宕辉煌。他脚踏中西文化,穿越二十世纪,与苦难中奋斗的中国,一同走过从前。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地狱门,酸甜苦辣、嬉笑怒骂,罪过恶名、荣誉功勋,他都经历过、品尝过。他的一生,进可为儒,退可为道;既轰轰烈烈,又静穆隽永;既清澈似水,又凝重如山,是一部浅近而深奥的大书。关于这部大书,我的阅读理解,自然只限于现在打开的书页、激活的文字,相信下次再读,会有更多的意义涌现出来。 注: ① 参见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从倾斜的塔上瞭望:朱光潜论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美学和社会背景》一文第26条注释,《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第254页。 ② 罗大冈:《值得尊敬的智力劳动者--赞朱光潜先生的学风》,《人民日报》1986年5月26日。 ③ 舒芜:《敬悼朱光潜先生》,《中国文化报》1986年4月6日。 ④ 《谈修养》“自序”,《朱光潜全集》第4卷第3页。 ⑤ 戴镏龄:《忆朱光潜先生》,《随笔》1986年第6期。 ⑥ 季羡林:《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文汇报》1986年3月14日。 ⑦ 参见戴镏龄《忆朱光潜先生》,《随笔》1986年第6期;张高峰《我所崇敬的朱光潜老师》,《人民日报(海外版)》1986年5月24日。 ⑧ 参见《政与教》,《思想与时代月刊》第3期(1941年10月);《教育的质与量》,《华声》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44年11月)。两文均收入《朱光潜全集》第9卷。 ⑨ 参见常风《敬怀朱光潜先生》(手稿)。 ⑩ 参见《致方东美》,《高等教育季刊》第1卷第1期(1941年6月);《答重庆〈大公报〉问》,《大公报》1948年1月7日。此两文均收入《朱光潜全集》第9卷。 参见关国煊《中国美学播种者朱光潜》,台湾《传记文学》1986年第48卷第43期;戴镏龄《忆朱光潜先生》,《随笔》1986年第6期。 耿鉴庭:《朱光潜先生二三事》,《北京晚报》1986年3月27日。 钱伟长、陶大镛:《不厌不倦,风范长存--沉痛悼念朱光潜同志》,《人民日报》1986年3月21日。 朱光潜的这条座右铭最早提出于1926年(见《悼夏孟刚》,《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76页),以后在多篇文章中反复强调。 (该文为钱念孙先生专著《朱光潜与中西文化》的后记,该书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 责任编辑 张 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