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17a),村上本人说过自己在写作时,先用英语写,然后再改为日语。如果我们赞同池上嘉彦(1983/林璋译1998)所说的“语言反映艺术”,那么经过类似英译日这么一道工序,最终的日语文本必然会流失许多与日语有关的艺术信息。但是,这正是村上想要的结果。 (18)村上拒绝使用“久经浸蚀的语言”他说自己的作法好比是“将贴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除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 ,然后排列好、抛出去。”他说他的一个出发点就是“将语言洗净后加以组合”。(林少华1997)用外语来“洗语言”这种行为,只是作者在早期写作过程中做的尝试,在作者认为找到对策之后,不需要经过这样的工序也同样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这种“去日本化”在村上小说中表现得相当突出。 村上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跟他的翻译经历有关。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在翻译过程中,我们总会遭遇不可译的状况。根据卡特福德(1965/穆雷译1991)的观点,不可译有两种情形:语言的不可译和艺术的不可译。对文学文本而言,这两种状况的不可译有时是很致命的。如果考虑到自己的著作可能被译成外语,那么与其让译者痛苦地抛弃其中的某些要素,导致著作整体效果的传达受到作用,还不如一开始就给译者提供容易翻译的文本。 (19)我的小说被这样重译,作为写小说的自己来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笑)。虽然我还不至于说哪怕多少有些误译,哪怕事实多少有些出入这也没什么,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觉得,比起细腻表现层面上的事情,只要更大的、故事层面上的东西传达出来,那就行了。只要著作本身有力度,些许的误差是可以跨越过去的。 (村上春樹·柴田元幸2017:84。笔者译)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i)村上对自己著作的译者很宽容,(ii)故事本身是最重要的。结合(16)和(18),我们可以这样推测村上的写作策略:(i)编出好的故事,(ii)尽量采用简单的、不附带特定艺术背景的表达方式。这样做,可以最大限度地从源头上降低不可译对著作效果造成的负面作用。 作为相反的例子,我们可以看看『雪国』的开篇第一句及其译文:(20)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 a. 穿出长长的国境隧道就是雪国了。 这里,我们只看「国境」这个词的译法。这个词表示历史上诸侯国之间的交界处。笔者(1991)曾经略论过,在汉语的上述译法中,“边界”是最好的。而英语译文甚至连「国境」这个词都没翻译出来。如果我们能够确认汉语译本中“边界”是最好的译文,那么「国境」这个词所伴随的艺术意义就已经丧失,保留“边界”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既然如此,像英译本那样放弃「国境」,从翻译上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17b)和(17c)的言语风格特征,在翻译过程中,后者不太容易丢失,前者则可能有较大的取舍幅度。正是因为这样,林少华所译的村上小说引发了较大的争议。争议的焦点集中在是否美化了村上小说这一点上。译者说:“我为了缩短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审美距离,有时就在允许范围内调整一下,即多放几克盐”(林少华2017b:234)这多放的那几克盐,来自译者的“口味”,也就是译者对“村上文学”的认识。 (21)a.我认为村上文学并非一味以口语体和可读性为主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而是有知性追求和审美志向的高雅文学或严肃文学(纯文学),……b.既然如此,优化、美化总比矮化、丑化要好吧,总不能说翻译得越枯燥无味越好嘛!毕竟原作不至于枯燥无味。况且,文学、文学翻译既是语言文化,那么总要字斟句酌反复提炼,总要高于现实生活中的语言,否则还要文学著作干什么呢?(以上:林少华2017)在这种认识前提下,译者多放的那几克“盐”,首先就是“文艺语体词”。这一点集中表现在(22)中。(22)“玲子从吉他盒甩取出自己的吉他……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地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