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为前提的白川文字学 略论汉字的字源,即说明汉字起初的意思和构造的尝试早就开始了。嚆矢是东汉时代的许慎,他著有《说文解字》(下面简称《说文》)。尔后,历代的探讨者都很尊重最古的字书《说文》,几乎视之为圣典,这样说也毫不夸张。但许慎并没有参照殷代后期到周代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即金文。甚至根本不知道大约在3500年前殷代还存在甲骨文。在河南省安阳的小屯发现大量甲骨文,是在20世纪初的事,至今也不过百余年。 对甲骨、金文字的解释挑战,纠正《说文》解字的失误,建立极富独创性的文字学(汉字学)体系的是白川静。1910年,白川静生于福井市,小学毕业后,住进大阪众议院一议员的家,边劳动边上夜校。其后当过立命馆中学教员,立命馆学院法文学系教授。《金文通释》(全五十六辑)和《说文新义》(全十六辑)是其永存的业绩。从73岁开始写作的辞书分《字统》、《字训》和《字通》三部出版(都由平凡社出版)。现在已经94岁了,仍然精力充沛地继续探讨。(译者注:白川静先生于2017年11月2日去世。享年96岁。) 关于今后要论汉字,或者想真挚地从事汉字教育的人们来说,是绝对不能无视白川文字学的。为什么呢?因为历来依据《说文》的汉字学说,已经由白川静彻底改写,一些重要发现已经成为他的系统学说奉献出来。学术问题本来是应该充分进行批评、论争的,但要是无理固执自己的学说,故意无视经过有力证明的学说之类态度,作为探讨者是必须纠正的。 本文已经通览了从明治时期到战后的国语政策,并且关于今天仍然大幅度地限制已成日本语文核心的汉字的国语政策提出疑问。不仅仅关于汉字的使用受到限制的问题,关于战后彻底改变了形象的新体字,日语论文题目,也必须作为问题加以重视。在指出具体事实之前,我想首先介绍白川文字学的基本态势和特色,因为这是我立论的前提。 “为什么会产生文字?”听到这样的问题时,肯定有许多人穷于回答。如果回答:“这是为了留下说过的话嘛。”接着再问:“有什么必要留下说过的话呢?”白川静明确地这样回答:“为了把话里内在的不可思议的咒能言灵用文字永远保存起来,才产生文字的。”{14}这里出现了“咒能”这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话,意思是咒术的能力。 甲骨文里大部分是帝王占卦用语,即卜辞。虽然没有文字同样可以占卜,但古代人认为,把文字刻在甲骨上,就能够吸收、固定语言所具有的咒能,持续地发挥咒语的影响,期望以此使王权神圣化。文字产生的背景是古代人的生活里存在神话、咒术,不要忽视这个事实。 在古代先进地域建立起文字体系时,那里必然具备基本条件:①一定规模的政治秩序;②文化随之发展;③在神殿和圣所举行种种礼仪活动;④作为礼仪执行者的圣职人员阶级的出现;等等。作为神圣文字的汉字,也是由圣职人员创造出来的。 尽管文字可以单纯由形象表现,但这种表现受到一定约束,以当时生活为背景,包含事实的意味。若无事实的意味,汉字是无法解释的。因此须尽可能从民俗学层面努力把握古代人的生活习惯和文化。白川静写道:“文字学措施应该从文字体系本身里挖掘,应该从古代文字的形状与意义谦虚地理解其含义。其次,如果说古代文字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生活与思维形象化的表现,那么就必须努力结合那样的场合去理解那最高级的文化形象――文字。古代史学的一切领域的措施都应该为此而用。” 由于白川静坚持不懈的努力,方能发现一些独创性的东西。因限于篇幅,这里只略论“口”部文字。尽管如此,也刷新了我们对汉字的认识。 1955年,《甲骨金文学论丛》第一集出版,白川静发表了论文《释史》,对于“史”这个字的成因,批评了从前的说法。嗣后又在论丛的第四集中,发表论文《载书联系字说》,从根本上批评了《说文》的体系,确立起新的文字学措施和体系,真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 所谓《载书》,就是采取向神宣誓形式的盟誓之书。载书上涂有殉葬动物的血,并与殉葬品埋在一起。“载”不仅仅只是记载的意思,也含有诚心向神宣誓这样的“行动”之意。存放奉献给神的神圣的载书的器具(祷告之器),就是“”。含有这个成分的汉字极多。但在《说文》中,这个字解释为口耳的“口”,其后的一千九百年间没有一个人产生过怀疑。直到今天,几乎所有的汉语辞典都解释成“口”。然而白川静综观字,就看出它绝对不会是口耳的“口”,推断的发音是“サイ”。古代中国举行最重要的宗教仪式的情景,《载书》里有非常精彩的反映。 在《说文》的口字部里,集中解说许多含“口”字旁的汉字,如果口就是,意思就完全不同了。这里我根据白川静的《字统》举些例子。 告状如小树枝上挂着。《说文》解释:牛想对人说什么,口含横木,触人(牛触人,角著横木,所告人也)。真是漫画式的幼稚解释。“告”的最初意思是告祭,向先祖祈祷保佑。 史由“中”和“又”(ゅぅ)构成。“中”形状如扎在木条上。手(又)里拿着它献给神,向先祖祈祷的仪式叫做史祭。后来又延伸为记录历史的史官的意思。《说文》解释成记录历史的史官正确地(中正的)记录的意思,但与中正的中根本不同。 名《说文》里解释成“傍晚天黑看不见,所以以口报告自己的姓名”之意。其实“夕”是指祭祀时供奉的肉。本来的字就是肉与结合起来构成的。孩子出生三个月后,在家庙里举行仪式,在这里起名后,才开始成为这个家族的成员。 吉《说文》解释“善也”,但并不是从字形作的解释。这个字由“士”与结合构成。所谓士,是指圣器钺的刀刃部分。钺头置于之上,意思是把咒能封住并保护起来,原意是“塞进去”。 操这个字里有三个,意思说许多挂在树枝上向神祈祷的意思。《说文》虽然也解释为“把持”,但把持什么则没有说清楚。 书《说文》里解释成“显示”的意思。这个字的形状是把埋在土里,上面盖着小树枝和泥土。它原意是在咒能的庇护下,抵御邪恶势力从外部入侵。 像这样的例子真是多得不胜枚举,详细内容请看《字统》。如果说“口”就等于字,那么原意就完全变了。如“告”那样,就可以断定《说文》的解释是多么缺乏根据。在今天的常用汉字里,“口”部的字占十分之一以上,这些字的原意不用说,关于语义解释都应该做很大的改变。 六、汉字教育中存在的问题 听说今年二月号《文艺春秋》刊登了白川静的文章《被剥夺了文字的日本人》,读者很广,引起强烈反响。文章扼要地综合白川静历年对战后日本国语(汉字)政策(以排斥汉字为前提)的批评。笔者根据自己的理解,以《汉字百话》(中公文库)等为主要参考材料,把主要问题整理如下:第一,根本问题是“假名、罗马字到底算不算文字?”如果说能够作为语言符号的就是文字的话,那么,假名、罗马字就不是语言的符号。书本和book虽然是语言,但ホン与hon只不过是音的并列,不具备完整的单词的性质。在日本语里,假名本来只是作为汉字训读的辅助工具,把汉字视为借来的东西是根本错误的想法。第二,历来一直说,汉字多而复杂,学习起来很费时间。但这样的批评的前提根本就是错误的。《康熙字典》虽然收入约四万七千个汉字,但多半是异体字或者方言等不常用的汉字,实际使用的字只占十分之一。据说学院入学考试,必要的英语单词约六千,大大多于汉字。第三,汉字是形象化的有庞大意思的体系。是可以理解意思来学习,还能够类推未知文字的意思。汉字教育单靠死记硬背是战后错误的教育措施。可以说以上是对排斥汉字论的本质批评。从战前起,提倡使用假名、罗马字的人们,虽然竭力主张排斥汉字,但未能排斥掉汉字,还是贤明地采用把汉字假名交织文作为日本语文的措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