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大的拼图 外语论文网 www.waiyulw.com 从德累斯顿机场去往市内,景致一路疏朗干净,却难以名状地似曾相识,我最终想到了中国的苏联式建筑,进而意识到,这里曾经是东德的地盘。车头一转,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流,河的那边,轰然是一群黑黝黝的巴洛克式古建筑,像瞬间浮现的海市蜃楼。 石头的黑色并不均匀,越接近建筑物的底部越是浓重,往上稍浅,带着不均匀的烟熏火燎的气息。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战火烧黑的”。这是“德国最美的城市”、“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也是德累斯顿大轰炸的中心地带。 对于德累斯顿大轰炸,最触动我的一点是:现实生活令人惊奇的文学化—这些德国人,居然是用音乐作为暗号下达战争指令的。 我的包里有一本书,《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开篇就是《德累斯顿上空的炸弹与玫瑰骑士》。作者的父亲是二战时的德军空防飞行员。1945年2月13日夜里,他随着部队起飞盘旋等待指令,但是指令始终没来。当地面侦察站突然转播了电台的一个节目,即理查德·施特劳斯《玫瑰骑士》中的一段华尔兹舞曲时,飞机上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战士—两名成员有学位—认为他们明白了目的地所在:维也纳。于是他们调头飞往这座为《玫瑰骑士》提供背景的城市。然而,他们飞行得越远就越怀疑,维也纳是否真的是盟军攻击的目标?之后,机枪手想起来,德累斯顿才是真正的目的地,1911年1月26日,《玫瑰骑士》在这里进行了首次公演。于是他们飞回德累斯顿,去阻止他们不再可能阻止的事情。 那天夜里,情人节到来之前两小时,第一批245架英国轰炸机出动了,3小时后是第二批539架,天亮后美国又按照计划出动了1350架。3749吨炸弹把德累斯顿彻底从地图上抹掉,破坏程度仅次于受原子弹袭击的广岛和长崎。难以理解,德语专业论文,德方败局已定,为什么盟军还要进行这场针对千年遗址和居民区的轰炸?我后来搜到的解释是:一、报复;二、既然德累斯顿注定会被苏军占领,对英美而言,能打碎的东西不会白白交给苏联人。大火燃烧了7天7夜,几万名平民丧生。而那本书的作者,德语毕业论文,当时只是个被母亲牵着的小男孩,因为没有赶上开往德累斯顿的拥挤列车而侥幸活命。丘吉尔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如果我们走得太远的话是否也会成为禽兽?” 5月5日下午,我们在古城里逡巡,这个城市令人惊讶地原样重建了。“不,不是战火烧黑的,只是时间,时间让石头变黑了。”导游是中国人,一个漂亮姑娘,在德累斯顿大学教书,她说,砂石岩变黑是因为它们富含镁和铁,会被氧化,一年一年地黑下去。 大多数古建筑,比如歌剧院、圣三一教堂、茨温格宫都在1965年前复建完毕,独留下圣母大教堂13米高的残壁不动,东德政府说要留作英美野蛮的证物。直到1990年柏林墙倒塌两德统一,各界推动圣母大教堂重建,“祸首”美英两国捐款甚巨。导游说,每年2月13日、14日,教堂前的广场都是满满的,很多欧洲人自发来这里静坐悼念死者。“也有很多日本人专程赶到这里来悼念,不知道他们是来忏悔什么的。” 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中,唯独圣母大教堂,近百米高的米黄色墙面上星星点点地镶嵌着黑色石块。导游特别把这段重磅内容放到最后来讲:世界上最大的拼图。意思是:作为老教堂遗物的黑色石块,最终都被安置在它们原来待着的地方。 我无法理解德国人是怎么完成这个拼图的,那个时代有足够精细的照片让每块石头的纹理清晰可辨?然后拿废墟里的石头一一对应?但是我后来所看的资料和所问的人都在说:他们就是做到了。据说,他们搜集了10000多幅老照片和影像资料,并对所有废墟里的石头进行了数码扫描,从7110块老石头中挑出3539块重新使用。复建到2017年才完成,成本高时间长,最重要也最艰难的,就是把老石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这是这次旅行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我只能接受,好吧,德国人就是能做到,他们有这个鉴赏力,也有这个耐心。此次旅行名为“辉腾德国手工奢华之旅”,而最大手笔的奢华,莫过于这个拼图。 以数字表达的美丽 5月7日,车队开往德累斯顿50公里外的梅森小镇。不知是因为路况好还是车况好,我飞快地在飘浮般的行驶中睡了过去,回程同样是一上车就睡,错过了来去的原野风光。 在梅森瓷器作坊,一位40岁左右的女技师正在往一个花瓶坯子上粘结花朵。烧制完成后,这个繁复、娇艳、妖娆的花瓶,售价将是10万欧元。据说茜茜公主曾收藏了几千件梅森瓷器。 女技师拿着一个小巧的锥柱状物,像圆珠笔般一按一按,瓷泥就被压成了一朵朵五瓣小花。然后再粘在花瓶上,一朵一朵,一天一天,她将用一个月的时间粘满 7000朵。风干一个月之后,会有一位画师为花朵着色,再用一个月的时间一朵一朵地画完。 7000朵……看来德国式的奢华是可以用数字来表达的,以及物理。这一点在随后几天的行程中不断被验证。 “芝麻链”,原本是用于怀表的古老装置,朗格把600多个远比芝麻细小的零件组装成一个链条,再放到腕表的机芯里,使发条动力输出更平稳,机械表走时更精准。高技的另一面是低产,朗格腕表一年产量不过5000余只,在世界十大名表中垫底。 德国南部普福尔茨海姆的华洛芙高级珠宝,第三代掌门人华洛芙老夫妇向我们演示了著名的旋转指环:5个层次可以互相旋转,指环装配允许误差1/300毫米,分成5份,每层可得1/1500毫米。超过1/1500又怎样呢?难不成旋转的时候会夹到汗毛? 在秩序中有幻想,在精确中有魅力,德国人的手工就像德国人的音乐。莱比锡的博兰斯勒先生(Ingbert Bluthner-Hassler)明显对东方式玄妙的浪漫不以为然,尽管他做的是最有理由和浪漫沾边的钢琴,号称有“黄金音色”的德国国宝级钢琴,它的独家秘笈是“第四根弦”,以共振增强高音音质。同行的一位女记者问他:“我看过一本写日本手工艺的书,砍伐木材建一座庙,他们会选择来自同一片树林的树木,它们的灵魂之间不会吵架。博兰斯勒有没有这种很美的细节?” 80多岁的老先生不等翻译说完就直截了当地回答:“写报道加上浪漫故事会吸引眼球,但是没有这么多浪漫的事。” “我的血在这儿” “过分热爱探讨细节,哪怕经济上不太合算”, Georg Prinz zur Lippe王子谈到德累斯顿所在的萨克森州手工品牌的特点。这个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浮士德,德国灵魂的象征,交织着本能的欲望和意志的力量,一颗永不休止的心,一个永远得不到宁静的灵魂,不断地向更高的存在奋勇前进,就像哥特式建筑的塔尖。 我在王子的酒庄里吃到了此行最数字化的一道牛肉,在80摄氏度用23个小时煮熟,“这样才能成就这么微妙的味道。”他说。 他是Lippe家族王子,他所生产的Proschwitz葡萄酒被辉腾作为向车主交车时的礼物。这是德国最北也是最小的酒庄。公元1500年左右,原来只有5个公爵的神圣罗马帝国分裂成300多个小君主国,Lippe家族是其中之一。二战结束后,家族里有人了解苏联做派,提醒,你们必须逃走。王子父亲说,“不行,我在这里有1000多工作人员,我应该是他们的依靠,我不能失去他们的信任”。东德时期家族资产被没收,Lippe父母经历牢狱之灾后被驱逐到西德。1990年柏林墙倒塌后,王子辛苦工作赚钱赎回了仅存的这座建于1776年的酒庄(其他产业都被政府卖掉了)。王子是农业学。他的妻子是一位公主,以前在西德做记者,她站在德累斯顿最美的风景中向我们讲述重整庄园种葡萄酿酒的艰辛。有人开玩笑,“有没有中国人要来买走这片地呀?”公主脸都绿了,“这不可能!我的血在这儿!” 德累斯顿有一片传统手工作坊,坐落在古老建筑群中的某个小广场上。德国的城市是手工作坊的诞生地,可惜这次没有机会涉足这样的民间小作坊,德国旅游局协助选定的路线,所见都是德国高端奢华手工品牌,很多是家族公司。 原东德地区,此行所见的所有家族公司都曾被收归国有。柏林墙倒塌后,手工品牌的传人们艰辛地重整河山。博兰斯勒老先生劝了我们一句话:“出门旅行要趁早啊!”他年轻时打算继承祖业,专门到英国学习钢琴制作顺便周游世界。1960年后,想旅行也走不了了,乖乖地在政府控制的钢琴厂里做一名工人。虽然1966年父亲去世后他接替当上了厂长,不过,“控制权是1/1700万。”--1700万是东德人口。 至于瓦尔特·朗格(Walter Lange),朗格创始人的曾孙,1990年重建朗格表厂时已65岁。那时年轻的Lippe王子正打算收复家族的酒庄,关于朗格先生的使命感感同身受:“他不是为了赚钱,他做公司的目的是为了最好的价值观。” 他把世俗人变成了僧侣 细究起来,这些奢华品牌的创始人几乎都出身寻常,从小小的作坊起步。有一个说法,体现德国文化艺术光荣历史的最优秀人物,几乎全部出身寻常的自由民,没有一个出生在城堡贵族之家。 我在不止一本书中看到了这个观点:德国人的政治生活和思想精神是分离的。比如艾米尔·路德维希写于1941年的大作《德国人》就说:德国像一辆双层公共汽车,坐在上层的自由民们不问政治,集中精力做些知识或者艺术方面的工作,坐在下层的权贵手握方向盘,梦想统治世界。在别的国家,普通百姓早就参加公共生活并显示自己的才能,可是德国自由民是被拒绝在政治之外的,他们受亲王、贵族、教会和俗权的左右,不仅在中世纪,直到19世纪依然如此。德国的自由民能逃往何处呢?这是一个满腔热情的民族,一个既是战士又是音乐家的民族。这不是统治阶级为逃避残忍的斗争而寻求的艺术生活,这是人民为了摆脱周围的混乱不堪而潜心创作的不朽著作。没有任何一次德国的胜利能与她的艺术、绘画相媲美,即使把所有的德国皇帝和首相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巴赫和贝多芬,比不上丢勒和科隆大教堂。 想想中国,如果没有武则天开创的从平民中开科取士的科举制度,那些青史留名的政治家,是不是也只好变身为艺术家和思想家? 马丁·路德的铜像理所当然地站立在德累斯顿圣母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萨克森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双亲是矿工。他反对教会,名言是:“信徒和上帝,犹如两个相爱的恋人,他们之间不需要第三者了。”这位生于1483年11月10日晚上11点的宗教改革领袖,对德国人的工作观和职业观作用深远。在德语中,表示职业的词汇不是“profession”而是“beruf”,有宗教和经济双重含义,职业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更包含神圣的宗教使命--上帝安排给个人的角色。路德彻底改变了基督徒对待工作的态度。工作在早期基督教中不是美德,而是惩罚,就如亚当和夏娃违背了上帝的禁令被逐出伊甸园辛苦劳作。但是路德说:任何职业都是为上帝服务的,首脑自然重要,手脚也不可或缺,贩夫走卒和教士同样高贵,其使命都是维护基督身体的康健。 为什么德国手工出类拔萃?技巧、勤奋、远见和坚忍,也许还应该加上一条:忠诚。忠诚是美德吗?在德国,回答一定是“是”。 在圣母大教堂的全世界最大拼图之外,我听到的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来自梅森瓷器。离开时,梅森讲解员随口提到,他们有两位画师,负责给梅森出产的瓷器画上梅森特有的“蓝剑交锋”标志,不画别的,只画这个。他们已经画了25年。这时中国听众无一例外地满脸惊讶。 这个标志极简单,寥寥四笔。那一瞬我想到了马克思对路德的评价:“他把僧侣变成了世俗人,是因为他把世俗人变成了僧侣。” 所谓奢华 我想象不到,手工发展到极致,居然会和最机械的汽车行业结合在一起。作为德国大众的D级车,辉腾以低调奢华而闻名,木材和皮革内饰全部手工制作。“辉腾只能在德累斯顿。德累斯顿的灵魂,都融合在辉腾车里面了。”Christianf F.Haacke,辉腾透明工厂公关负责人骄傲又淡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经历过风霜的人更喜欢它,华洛芙珠宝掌门人老夫妇的座驾就是辉腾。自然它也具备可以用数字表达的德式奢华,比如:在50摄氏度的气温下,以300公里时速行驶24小时,车内气温保持在22度。老夫妇之前开的是12缸的一线豪车,坏了送修,对方提供一辆12缸的辉腾作为备用车,用了一个月,他们说,“你不用给我修了,我直接把这辆辉腾买下来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汽车厂,我想到它会很洁净,却想不到生产区会满铺加拿大枫木地板。地板上镶嵌着60000多个小磁块,是坐标系统,自动拖车安静地转来转去,把载着车主们不同品的零件架移动到生产线上。全玻璃的透明厂房,融在德累斯顿最大的湿地公园中。为防止鸟儿看不到玻璃撞上来,他们用扬声器模拟鸟类叫声:“这个地盘已经被占领了,别过来”。夜间用钠气灯,黄光,甲壳虫们对此波长不感兴趣,不会飞来。 2月13日,德累斯顿大轰炸纪念日,辉腾高层慎重讨论之后,在工厂正门挂起了一个16米长、8米宽的广告。词很少,基本意思是“为了宽容,为了多样化”。因为新纳粹力量的存在,德累斯顿的政治气氛这两年有点敏感。这是大众企业头一次表达政治方面的意见,“我们不仅仅是公司,我们也有责任参加这方面的抗议。” 一个星期后,透明工厂的大厅里将举办一个融合技术和文化的有趣的音乐会,纽约交响乐团会用一些辉腾的零件,比如散热器、刹车片,作为乐器进行演出,当然是辅助的乐器,曲名叫做《力量》。 这太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过辉腾员工并不被称为“工人”,他们叫做“技师”。崇尚技艺是德国的社会风尚。九年制义务教育后,60%以上的德国孩子选择职业教育而非大学,技校毕业与大学毕业待遇不相上下,受过严格训练而获得的“师傅”称号颇被人敬重。“双元制”,即实训和学校相结合的职业教育被认为是德国制造的强大武器。德国一直沿袭着师傅带徒弟的学徒制,哪怕在东德时期。我们这次看到的所有公司都开办有自己的技术学校,无论是朗格腕表、梅森瓷器、辉腾汽车。 此行有些人令我注意,比如在朗格腕表,一位女技师桌前贴着一条字:“没有女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可惜没有机会和她多聊聊。辉腾的 Chiristian Henk 和Adrian Lorenz是我稍微有机会聊两句天的技师。二位都是技术学校毕业,Henk 52岁,机械工的主管。他12年前喜欢上了华尔兹,经常和太太一起去舞蹈学校。另外一个爱好是手工活,他有个老房子,喜欢在那里做各种各样的活计。Adrian Lorenz专业是汽车电工,39岁,主管安装座椅的岗位。从他工作的地方,既可以看到汽车下线,也能看到大厅里不同的客人来来往往,透过玻璃往外看看也不错,风景很漂亮。业余时间他喜欢骑自行车。他有两辆自行车,赛车和山地车,星期天他总是骑山地车,前一天正是星期天,他说傍晚经过了易北河边。 前一天傍晚,也正是我这次旅行中最奢华的时光,我把此行仅有的两小时真正自由闲散的时光消磨在了易北河边的草地上。人们星星点点地铺着毯子或坐或卧,圣母大教堂的倒影在水中漂荡,空气中弥漫着气定神闲。不时有自行车手沿着河边骑行而过,应该有那位身高1米95的Adrian Lorenz 。一支少到一鼓一贝斯的电声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旁边两个姑娘不知疲倦地舞动。一个看上去不足两岁的娇嫩小女孩趟着草从我身边走过,我随口问,“你去哪里?”她笑意盈盈重复着我的中文“哪里”,然后指了指乐队的方向。我的热爱跑步的同伴在河边跑了两个来回后说,跑不多远就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一对情侣在草地上拥吻,她还注意到此地的老夫妇一起走路时总是手拉手。想起此行见到的家族公司的老夫妇们,确实都有着门当户对白头偕老的美感,与中国式老夫少妻的欲望加欲望相距甚远。那两小时给我一种感觉,也许是错觉: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没有虱子。 (实习生张博岚对本文亦有贡献) |